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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加上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就更复杂了,那些个殿阁学士,六部尚书,几位大将军,根深蒂固的百年家族,这里头又分正在其位的权臣与和退下来的功勋,再来一个隐贵至极的外戚子弟,一个个显赫圈子犬牙交错,谁拎得清?但撇开京师,有一点所有人心知肚明,在地方上,在六大藩王尤其是那位王朝唯一的异姓王面前,任你是谁都好,都得老老实实,是蛇就盘着是虎就趴着,淮南王赵英算是藩王中最与世无争的一位,可淮南王世子谁敢小觑?
因此从北凉而来的所谓世子,哪怕最近阳chūn城中满是北凉世子殿下暴虐举止的传闻,即使真正站在眼前,仍是没人会往这个方向设想,委实是过于煊赫超然了。
徐凤年撇撇嘴,绣冬悄然归鞘,有些怀念以往在北凉横行跋扈的时光了,左擎苍右牵黄,身后是恶奴,固然上不得台面,但想起来还真是痛快,那会儿没有练刀,花架子都欠奉,不过每次尘埃落定后再卷起袖管来一套夺命十八腿什么的,还是很解气的。那帮纨绔千金大概是有些忌惮这将种衙内的腰间双刀,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纷纷散去,在远处散而再聚,交头接耳,认定这外乡佬公子哥是不知礼为何物的可憎衙内。徐凤年懒得计较,否则被折腾成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赵珣就得叫屈了,没理由将他跟这些蝼蚁一般的役吏子孙摆在一个层面上嘛。
徐凤年跳入池中,绕过穷书生,伸手扶起小乞儿,在她胸口一探,世子殿下几番磨难,久病成医,以武当大黄庭替小女孩缓缓化去淤血,小乞儿不敢动弹,怯生生站着,所幸脸sè不再惨无人sè,徐凤年见小丫头忐忑得厉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对穷书生说道:“没事了。”
穷书生如释重负,犹豫着到底还是没有出声道谢。靖安王妃见到世子殿下捋起袖子,捡起一捧二十几枚香客许愿的铜钱,递给小乞儿,她没有接过手,神sè慌张地朝书生看去,见张哥哥点头,这才伸出常年冻疮过后格外满目苍痍的泛黄双手。徐凤年说道:“接着听王霸之辩,带上她一起。”
然后世子殿下捡起两半西瓜,上岸以后不由分说交到靖安王妃手中,“你拿着。”
裴王妃脸sè铁青,一手一半西瓜,成何体统。但最后还是没勇气忤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帐家伙。这世上到底不是谁都有资格与靖安王赵衡叫阵的,更罕有人能让一位权势藩王在jīng心布局后无功而返。穷书生帮着小乞儿藏好铜钱,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入报国寺,这样的行为不合规矩,但不如此,天晓得一转身,那些纨绔会不会就将火气撒在身边孩子头上,就当给她求一张不大不小的护身符好了。只希望那些个阳chūn城的权贵子弟们聪明些。穷书生踏过大寺门槛,瞧见前头“徐典匣”一袭锦绸袍子湿透,笑了笑,有些匪夷所思,徐凤年好似猜透心思,领路时头也不转,打趣说道:“别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那些人欺负这孩子,我欺负他们,都是一路货sè。”
穷书生听到这个极尽揶揄的说法,哑然失笑。
一肚子无限委屈的裴王妃深以为然。
报国寺内人声鼎沸,除去可以参与曲水谈王霸的百余清谈名士,旁观者便有足足三四百人,楼台亭榭都簇满了人头。徐凤年径直走去,挑了个相对空闲的角落,拿绣冬刀鞘敲了敲两位名声相对轻浅儒士,示意他们挪一挪,把席子让出来,能入席的儒士,都不简单,王霸之辩正到了酣战关头,冷不丁被打搅,两位江南道上久负盛名的儒士刚要训斥,就看到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蛮子拿刀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吓得他们只得不情不愿与附近名士挤在一张席子上,徐凤年大大咧咧入席后,招手穷书生一起坐下,后者也不客气,坐下后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徐凤年抬头看去,挺远的一个地方,一位执麈的中年名士站着慷慨言谈,身材修长,三缕胡须尤其飘逸,称得上是一位美髯公了,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引来满堂喝彩,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每次巧妙停顿明显都给了听众鼓掌的空隙,显然是一位清谈经验丰富的名士,徐凤年对王霸之辩不好奇更不擅长,听在耳中自然没什么感触,倒是盘膝而坐的穷书生闭目凝神,喃喃自语道:“义利王霸,先朝诸贤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一统江山,先是上yīn学宫两位祭酒辨析天理人yù,后有姚卢朱三家各执一词,才算水落石出,使我辈读书人不至掉坠云雾中。袁鸿鹄以醇儒自居,尊王贱霸,贬斥义利双行王霸并用,认为这等事功心态,只会毁去儒家根基,最终弃王道而尊霸道,继而堕入法家之霸术。”
徐凤年外行归外行,还是能听一个大概,转头问道:“眼下这位是在以天理论王道,认为王霸迥异?”
穷书生睁开眼点了点头,感慨道:“袁鸿鹄一直坚持先古盛世才是王道的盛世,如今王朝的盛世,只是霸道的衰世,认为世人事功心过重,此风不可涨,否则大难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