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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谁也没想到,这种几百年前才会有的老套求贤的戏码会出现在此处。
但是所有了解赵官家性格的人,知道他性情轻佻,也知道他真的是对人才不拘一格的人,这其中包括金富轼,早已经信了——这位赵宋官家不是在开玩笑。
而今日事若是能成,怕是赵官家一碗桑葚取士的轶事,会登上无数笔记,乃至于正史的。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并不算火辣辣,但依然有些发烫的阳光下,饶是金富轼此番动身前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此时也有些摇摇欲坠之态……这个诱惑对他的确很大!
一个番邦枢相,在国内本质上只是开京(开城)两班的首领,最多不过是与国主、西京(平壤)两班三分天下的一个人物。
如何比得上大国尚书?比得上大国一路经略使?大国哪一路不比高丽人口多、不比高丽富庶?
便是从儒家思想追求上来讲,大宋内制,所谓翰林学士,侍奉天子,乃至于今日赵官家这般诚恳求贤,也素来是这种人内心梦想所在。
甚至更进一步,就宋金两国这般局势,接下来无外乎是金国稳住局势,或者大宋北伐成功……那么从一个特殊角度来说,为了故国,成为大宋天子的近臣,将来在后一种情况下努力保全故国,不正是他金富轼眼下、乃至于将来艰难追求的要害事情吗?
有这么一瞬间,金富轼几乎就要直接上前了——只要上前坐下,他就再不必为了国内的党争而操心,不用再跟国主勾心斗角,不用再想着如何清理国内那些腌臜的僧侣势力,也可以更好地帮助故国在可能的将来避免陷入困境,还不耽误他本人飞黄腾达。
实际上,金富轼真的往前踉跄了一步。
但也就说这一步,让他立即清醒了过来,然后认真拱手而对:“谢过陛下隆恩,外臣感激不尽,但外臣从数十年前读书时便有个心思,乃是要仿照汉家史书那般,编纂一本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之乱的史书,叙高丽之法统,成高丽之族碑,若是吃了这碗桑葚,怕是想成书就难了。”
闻得此言,对面石亭内外,有人如释重负,有人肃然起敬,有人面无表情,但所有人都按照赵官家之前吩咐,并无半点言语。
而赵官家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喟然点头:“朕不强求,但卿要晓得……既然要去叙什么高丽之法统,就得承高丽国运之重。”
“外臣自然省的。”金富轼昂然扬声以对,俨然是从之前的动摇中彻底恢复了过来。“外臣本就是高丽宰执。”
“那好。”赵玖也随之在座中扬声厉色言道。“朕知道卿此行目的,朕也知道卿与背后高丽的态度。但金卿,你须晓得,宋金不两立……高丽今日首鼠两端,虽然有小国的无奈,可朕却绝不会为此稍有怜惜的,朕只知道自己对你们几番礼遇,你们却只是推三阻四,何况你们之前有背大宋而臣女真之实行!高丽必须要拿出来足够的东西,否则真有一日,朕可以肆意为之,就一定会肆意为之,以报高丽迄今以来的种种不臣之举!”
“外臣以为官家会有上邦风度。”金富轼沉默了一下,方才回应。
“这话要是郑知常来说,朕是信的,你来说,朕只当是放屁!”赵玖愈发厉声以对。“当日在明州闻得靖康之变,即刻折返回国,然后压制高丽上下,使高丽臣服女真,上表称颂女真人擒获二圣丰功伟绩的是哪个?”
听到这里,原本还在肃然起敬的李光直接变色,其余大宋文武也多有些不渝。
倒是金富轼,依然面色不改:“小国寡民,怎么可能为了维护大国颜面就将举国上下抛至虎口呢?何况,靖康之变又不是我们高丽人惹出来的。”
“那咱们都不要讲这些废话了……朕要什么,你须心知肚明。”赵玖连卿都懒得称了。
“外臣知道。”金富轼微微叹气,眉头紧蹙。“但恕外臣无奈,高丽就这么大,便是放开了市场,又穷又小,能让与大宋多少利呢?毕竟,我们高丽人要这么多丝绸、瓷器也没用啊,又不是粮食。若陛下愿意卖些甲胄……”
“可以卖给女真人!”听到最后半句,赵玖忽然冷冷打断对方。
石亭内外,一时鸦雀无声。
金富轼怔了一怔,明显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但下一刻,却是恍然醒悟,便是赵鼎等人也恍然醒悟。
而赵玖也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遍:“女真人有的是金子、银子,东京和中原的金银都快被他们抢光了!辽东也有分了无数金银的贵人!当然,金银之外,若是能买到他们的战马和粮食就更好了,便是毛皮也能做成御寒的军装!上好的木材也要!但是朕只给你们瓷器、丝绸!偌大的大金国,是多大的市场,你不知道吗?而朕非但没有逼迫你们与女真人开战,还平白让你们高丽人得了一个赚钱的法门,你们还不谢谢朕的天恩?”
言语到最后,已经有冷冽之态了。
金富轼听到这里,情知不能再讨价还价,却是低头长揖而对:“陛下天恩,外臣回去一定努力试一试!”
“朕这里有一封写给郑知常的私信,让他助你,还有一封给你家王上的书信,乃是告诉他朕是看郑学士的面子上才这般让步的……你一并拿去。”赵玖见到对方答应,直接挥手。“朕今日乏了,你得了讯息就早早回国吧!”
说着,自有刘晏上前将两个小木匣送上,而金富轼听到那个恶心名字,愈发心情复杂起来。
但那又如何呢?
一则小国规模摆在那里,自己确实害怕眼前这个在自家后苑里种了四年桑树,以至于桑葚都能成规模的赵官家将来北伐成功后会报复高丽;二则受制于内部党争,偏偏对面的西京两班的两个领袖,一个是整日想着打女真人建功立业的疯和尚,一个是被赵官家哄得迷了心,只把这个吃人官家当神仙官家的蠢诗人……他金富轼便是自诩人物,又能如何呢?
最后,其人只能接过两个木匣,微微欠身一礼,揣着百样心思被徐兢带下去了。
而另一边,眼见如此,林尚书却又再度醒悟过来,只能说,自家这位官家委实有手段,乃是看准了高丽小国寡民,受制于大国大局,以至于昔日明明是在在郑知常身上下的许多功夫,今日却逼得这个真正顶事的金富轼来还……偏偏谁都知道,在郑知常身上下功夫多么容易,而对于金富轼这种有野心、有能力、有魄力的人物,想下功夫又有多难。
正在想着呢,那一边徐兢却已经去而复返,身侧还有一名装束怪异之人,与一名装束虽然不怪异,但却穿了一身亮瞎人眼锦袍之人。
前者毫无疑问就是日本使节,而后者恐怕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而乱穿衣服的海商。
二人还未来到跟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海商便远远朝着赵官家五体投地而拜,另一边那名唤做平忠盛的中年日本官员也匆促学着海商行礼,却不料他动作生疏,一时失措,下拜时居然将头顶上的丝绸锥帽给弄翻,然后露出一个怪异的中秃发型来。
这下子,石亭内几位重臣几乎人人皱起眉来——因为这些人根本没想到,书中记载清楚的那些昔日尊崇大唐文化的日本人,如今居然学着女真人和党项人一样光着脑门!
这让他们本能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便是赵玖也一时怔住,盯住了此人的脑门……这使得他侧后方的仁保忠仁舍人即刻调整情绪,直接对着来人怒目以对。
不过,仁保忠是会错意了……赵官家当然也产生了联想,但他不是联想到了女真人和党项人,而是说,这位官家一开始就知道月代头本是日本武士阶级的代表性标志,可前几天专门做过调研,是知道眼下日本是天皇一家搞什么上皇、法皇、天皇,然后一家子内部争权的局势,所以还一直以为这年头武士阶层根本没出现呢。
但这个月带代头比什么言语和调研都更有说服力——来人,也就是汉字清楚写着平忠盛三字的日本国中务大辅,虽然没带武士刀和胁差,却毫无疑问是个武士,而武士居然做到了一郡之守和中务大辅,还能代表日本皇室全程应对这次外交风波,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莫忘了,赵官家可是玩过不少低端游戏的,什么公家没落,武家崛起的他多少知道一点。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朕不是靠着礼节来做天子的。”一念至此,赵玖旋即失笑。
那浑身上下都在闪光的海商先谢恩起来,站起身后才随着徐兢提醒,醒悟过来自己的职责,然后赶紧用日语将地上之人唤起。
“都说了,不必拘束,翻译也不必等朕说完,直接低声翻译给他听就好。”赵玖见状再度和气吩咐,态度与之前面对金富轼时截然不同。“你们一起上前来坐。”
接下来,自然是海商感激莫名,连连谢恩,然后在徐兢的再三提醒下意识到自己的职责,却又小心过了头,直到二人一起小心落座,那平忠盛也重新戴上帽子,又一起将一碗桑葚吃了个干净,方才渐渐平和下来。
但依然不敢直视赵官家和另一侧一堆坐着的紫袍大员。
此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赵玖望了望天,并不准备拖延下去,其人稍作思索,便问了第一个问题:“劳烦翻译,替朕问问平卿,他的发型如何这般古怪?”
而果然,海商翻译过去以后,平忠盛一阵叽里呱啦,还真就如赵玖所想,这种发型出现并没有多久,主要是在‘武人’中流行,乃是因为打海贼的时候,常年在战备状态,长发不便打理,所以剃了用来应对盔甲的。
对于‘武人’这个词汇,赵玖当然醒悟,却又再追问了几句。
至于平忠盛,虽然不清楚是在国内被歧视惯了以至于感念赵官家的平易近人,还是因为从登州登陆然后顺着黄河沿线过来,沿途看了御营海军、右军、前军、中军、水军密密麻麻不知道几十万铁甲大军的威势,又见了东京城这种城池,反正是老老实实,有问必答的。
而按照平忠盛的说法,所谓‘武人’原本乃是日本朝廷制度下的武官,武官是不能跨越阶层出任内殿高官的,而他本人是目前唯一一个获得内升殿资格的武人,却也只是去年的事情。当然,除去不能成为内升殿贵人这些东西,‘武人’其实非常活跃,如今很多人都已经成为地方郡国守备,和中枢低阶实务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