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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身……才德俱不到位。”张九成也依然咬牙坚持。“但如吕好问吕相公,许景衡许相公,俱为才德俱佳之人,赵鼎赵相公虽有些事君软弱,终究还是有德行能做事的。便是军将之中,也有李彦仙、岳飞这种德行明显越过同列的。可见,若官家放开学路,广纳人才,才德俱佳之辈,总会是有的。”
张九成这话还没说完,被点名表扬的许景衡脸色就直接难堪起来,比一旁被点名指责的吕颐浩还要难堪,而没有被提及的李纲,却比这俩人脸色加一块还要难堪……他作为当年的主战赤帜,却被人坐实了政略、军略、财略无能,以至于这个豁出去进言的东南名士根本不愿意提及自己,怕是比被提出来更难堪。
而就在三位相公心思各异的时候,赵官家笑了一笑,却是声音飘忽,状若自言自语:“放开学路……”
“是!”张九成咬牙应声,便要展开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希望的话题。“白身以为……原学终究头重脚轻,失了儒家本源,不如道学清正……”
然而,下面的无垢先生话刚刚起了个头,却不料上面的赵官家忽的站起身来,然后负手转过身前几案,就在几位相公前方、张无垢身侧,单手指着冬日下午被西湖映照的晴空,放声吟诵起来,直接逼得张九成闭了嘴。
正所谓: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诗句气势磅礴,声音激昂洪亮,可谓应时应景,听得周围的‘以备咨询’们目瞪口呆,就连近臣吕本中都有些眼睛直了的失态之意……只能说,赵官家这应着张九成的奏对随口一诵,到底是坐实了他诗词名家之称谓。
而这便是大慧和尚所谓内力了……学不来的。
闲话少说,一诗阴阳顿挫,放肆吟罢,赵官家仰天长长呼了一口气,这才扭头相对身侧被打断的无垢先生:“张卿是此意吗?”
张九成也明显有些失神,或者说,就在赵官家身旁,作为这首诗主要的吟诵对象的他本就是震动最大的,此时却是缓缓回过神来,只能勉力相对:“是,白身正是此意。”
“朕也有此意,但你的此意偏偏与朕的此意不是一意。”赵玖负手感慨。
张九成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赵官家这言语,几乎要比大慧和尚的顺口溜还难理解了。
不过,赵官家终究不是职业谜语人,当即给出了答案:
“同样是万马齐喑,你大约是觉得,这朝廷政略不能遂你意,学派发展不能遂你意,当政宰执、领军帅臣的德行也不能遂你意,所以想求得有德有行圣人般的人物能纷纷而出,重整纲纪,复归太平……而朕却是觉得,就眼下这个破破烂烂的局势,这朝廷能找到这些人,做这些事已经很不错,甚至是尽力而为了,然而天下依然分崩,为人君要做的事情依然无穷无尽,这个时候但凡能有个有用的人愿意蹦出来,朕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言至此处,不待对方回应,赵玖便负手转到对方身后,一声喟然:“无垢先生,听出咱们的差异了吗?”
“白身惭愧。”张九成头也不回,直接侧身拱手。“官家的意思,大约是臣眼高手低,嘴上说的再好,却不足以动摇那些做事的人。”
“不错。”赵玖神色有些黯然下来。“朕见你之前,本以为你是天下名士,东南人望所在,必有高论……但你今日言语,多少让朕有些失望。”
“白身才能有限,这是白身应该惭愧的地方。”张九成再度拱手。“但白身所言,俱是肺腑之言……且并不觉得白身无能,便可坐视彼无德之辈安坐于高堂。”
“其实就是这句话。”赵玖言语清晰。“你身为道学中的洛门嫡传,而洛学又是朕当日亲口否掉的道统,你有怨气,在人事上有不满,甚至想‘放开学路’都是很正常的;而南方加税,你身为南方首府杭州的士林领袖,对朝政和国家先行大略,对执政宰执包括朕这个天子有不满也是正常的……在野之人嘛,天然如此……乃至于你所言有才有德之辈,朕也没有耻笑之意,因为你终究是个实诚人,没说自己老师杨时是个宰执之才。但是你依然让朕很失望,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该空口白牙站在这里,便将韩世忠、张俊那些人视为什么仇雠的,然后还想着将他们撵下去的,哪怕他们确系有那么多毛病。”
“如果一个人确系有不足之处,便该去指责,而如果这个人还是国家重臣,就更应该去位以正视听,方能不负天下。”张九成依然毫不畏惧。
“这话前半句是对的,但后半句……朕并不以为然。”赵玖的声音愈发深沉而严肃。“因为这些不足之辈,已经是朕能找到的最优秀、最适合的国家宰执与领军帅臣了。”
“白身不能懂!”张九成终于情绪激动了起来。“无德之人,焉能居于高位?”
张九成这一声喊,倒是让不少明白人心中起了一丝怜悯之意,尤其是许景衡,更有几分於我心有戚戚焉之态。
且说一句公道话,许景衡真的懂张九成此时的状态……如果这个官家是个不能沟通的暴虐之人,这位无垢先生反而不会这般激动;如果这个官家是个见到女真人就逃跑的懦弱之辈,他还是不会这么激动;如果这个官家是个直接投降的,他恐怕早就心灰意冷,连来都不会来……但这个官家明明是个确实把局面扳回来的人,明明是个懂得吸取以往教训的人,而且也愿意放下架子真正讨论问题的官家,甚至还能够清楚理解自己想表达的意思,结果却在最核心的问题上跟自己产生了几乎是算是人生观价值观上的彻底分歧。
这就让人真觉得难以接受了。
回到张九成这里,情形更加明显。
一个儒生,四十岁了,学问那么好,修身养性养的那么好,却一直不出仕,反而去学什么当时被排斥的道学……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一辈子最黄金的时候,正好是太上道君皇帝和蔡京那帮子把朝堂弄得乌七八糟,甚至为了花石纲,逼的江南残破不堪?
这种情况下,有些道德洁癖的东南士人不愿意出来实属寻常。
甚至,因为不愿出仕,这些本来就算是品行高洁的儒生便渐渐把学问、德行看的比什么都重,而且认为这些东西是一种自己可以永恒追求、实现人生意义的东西……而眼下赵官家明明懂他的意思,却居然坚持维护那些道德恶劣之辈,那自然比杀了他都难受!
“张卿又误会朕的意思了。”赵玖摇头不止。“朕不是说要维护无德之人,而是说纵使这些人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他们依然算是有德之辈!”
张九成怔了一怔,半晌方才反问:“如胡寅之不孝?如张俊之贪鄙?如张荣之谋逆?如韩世忠之五毒俱全?依然是有德之辈?而非是官家袒护?”
“然也!”
“官家想要行诡辩吗?”张九成立即警惕了起来。
“诡辩不诡辩,要看能不能说服,或者压服天下人。”赵玖终于从人家张无垢身后转回到自己几案前了,此时却是在几案前正色负手环顾左右。“朕听人说过一句话,深有感悟……那便是,‘天下事,皆有初’……张无垢,你认得此人吗?”
赵玖当然不是问人家张九成认不认得那个勾龙如渊,而是直接当面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身侧一人,而张九成顺着赵官家手指方向去看,却是一眼看到了端坐在那里的李纲李伯纪,也是一时哑然。
非止是他,随着赵官家这一指,在座的绝大多数之人都紧张了起来,因为宰执出场了……哪怕是褪了毛的宰执,那也是宰执……天子、上书言事者,还算是纯粹的关系,一旦加上宰执,便是一个大宋官场上最麻爪的三角关系。
当然,李纲被陡然一指,也同样愕然,但仅仅是愕然了一瞬间,这位前公相便板起脸来,继续做木偶状……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回禀官家,这是前公相李纲李伯纪。”张九成认真俯首相对。
“你知道他与朕的恩怨吗?”赵玖冷静追问。
此言一出,在座不少人愈发惊惶起来,只以为赵官家是不要借李纲来处置张九成,却居然是要借张九成处置李纲……倒是身为当事人,李伯纪却只是深深看了赵官家一眼,便继续端坐不动,置若罔闻。
“白身虽然不清楚具体事宜,但有些事情也有些耳闻的。”张九成果然是个实诚君子,天子既然有问,便不顾一切拱手以对。“官家登基,以李伯纪为相,而后不过七十七日,便被罢免……彼时弹劾者以此人两大罪,一曰名浮于实,二曰镇主之威……如今枢相张浚、内制范宗尹皆有明文弹劾奏疏,白身能原文背诵,而公相吕好问便是亦有类似屏退李相公的进言。”
闻得此言,立在后方的一众近臣除了一个宗颍愕然去看范宗尹外,其余无一人有任何多余表情动作……然而,大家没有反应,只是近臣做多了,职业素养高一些罢了,内里有一个算一个,都跟宗颍一模一样……乃是瞬间反应过来,怪不得范学士这厮当日在太平州要那般跳出来说话!
不过,同样是听到这里,李纲依然端坐……却不知道是心中无愧,还是早有觉悟。
“还有呢?”就在被提及的当事人们各怀心思之时,赵官家依然在冷静追问。
“然后官家斩杀陈东,驱除李相公,任用黄潜善,废弃两河布置,准备南下扬州……却不料中途走到明道宫时,终究还是决意尽力而为,便又驱除黄潜善、诛杀康履,召回李相公,为此还出了一些动乱……至于一番反复之后,便是官家在淮上应敌,托付东南、太后、贤妃、皇嗣于李相公……然则,李相公既至东南,一不能定军乱,二不能保皇嗣,三不能供财赋……终究获罪,罢免相位,改为州郡安置。”张九成娓娓道来,努力不偏不倚。
“不错。”赵玖缓缓点头。“你说的大略不错,但还少了一点……那便是李相公复相之后,他依然孩视于朕,行在议事,朕几乎不能言语,而且沿途殊无财略、军略……彼时行在文武,便都不懂为何朕又要将他召回!朕表面不说话,但心里也是恼恨极了他的!以至于朕此番南巡,也居然有许多老臣还记得此事,与朕私下上书,议论旧事,弹劾李相公数般大罪!张无垢,朕问你,你说李相公算是你说的那种才德俱全的宰执吗?朕可以处置他吗?”
话到这份上了,吕颐浩和许景衡都有些坐不住了,唯独李纲依然面沉如水,端坐不语,状若在侧耳倾听身后凤凰山乌啼,却是让人怀疑,这位已经做好准备,一旦被公开羞辱,便要拼上性命,以搏清白了。
当然,更多的‘以备咨询’们却没这么多戏……他们只是想着,之前民间便早有议论,官家此番南巡,终究要处置了李纲的,而今到底要这般做了。
不然呢?
昔日跋扈相公,从君到臣能得罪的全得罪了,如今无论是天子,还是在位的执政相公,乃至于帅臣中公认品德最好的两个,都跟他有明确仇怨,便是东南士民,也因为他约束不了军队,控制不了军乱,而对这位相公心存不满。
何况,还有个绕不过去的皇嗣问题。
“当然不算。”张九成毫不犹豫。“孩视陛下或许只是大公无私,但李纲乱时为相,不能定财略,不能安军乱,明显无能,且有罪责!至于为人臣者,失却皇嗣,官家便是有些人之常情,也不能说什么……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