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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舟听到后才规矩回答:“喏。”
吕祖观不过小小几堵粉墙,低矮一道木门,院内松柏参天,花草覆地,这时节正是玉兰花开的好看,团团簇簇,生在枝头碾玉生雪,落于阶下风露遗香。清慧道人开了门环上的小锁,示意邵舟进去,他自在阶下袖手临月观花。
屋内一片漆黑,邵舟从怀里擦亮火石,摸索着先点了火折子,再剔亮烛火,才看见周遭景象。这室内极为朴素,只有一帘,一榻,一书案而已。榻上的被褥帐幔是最普通的蓝染布,浆洗的洁净无尘,有几处已经泛了白,就连寻常百姓家都比这来的舒适,清寂朴素如同雪洞一般。
邵舟去书案上寻找笔墨,翻动时才发现厚厚一叠染了墨迹的纸张。他好奇拿起来观看,原来都是国朝明发布告于天下的北伐檄文,张张皆是一笔端正清逸的小楷。用蘸金屑的墨汁,一字一句,书写下来,不知道要费多少书写者的心力和眼力。他捧在手里,翻动几张后急急又看,果然数千数百张,连着在墙边已经捆扎好的十数卷纸,都是如此之言:
“武侯《后出师表》述昭烈志气,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靖康之耻不雪,朕每称天子,默然自惭;两河不还,诸卿自谓汉臣,亦复可笑。故北伐也,事关国本,未建太平之世,敢称三王之后?不承汉唐之疆,何继华夏之统?
邵舟捧在手里,已不自觉地念了出来。他自己没觉察到双手已簌簌颤抖,声音虽低,却已让立在门前的清慧道长听到。
“继续念,大声念。”那人用衣袖拂了拂蹲踞在阶前石狮上的落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天上的人想听。”
邵舟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他提高了声音,每一词每一句的迸发都像是有一团火在煎熬着他的血,快要熬到干了,仿佛直到皮肉骨骸都化为灰烬,那不屈的业火才能平息。
“建炎立号,已历九载。君臣一体,相忍为国。天运循环,砥砺相长。今皇宋国势复振,兵甲精足。治得御营左、右、前、后、中、骑、水、海诸军,计三十万众。又起中原、关西士夫,凡五十万躯。信臣精卒,叱咤景从,此亘古未有之盛也!自当蹈勇奋武,尽收故土,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念到这里,他再也隐忍不住,终于掷下了那一张薄如新雪的纸张,冲到屋外,对着那个木雕一样的人影将心底的疑惑尽数抛洒:
“李节度,李将军!李彦仙!”
“是不是,陕州城败过!你就是从那里来的,对不对!”
“我爹呢?我兄长呢?我呢?”
“咱们数万的李家军呢?都死了,都没了吗!”
沉默。
邵舟失了全身的气力,跪倒在满地的落花里,抱着那人的衣袖,痛哭失声。
直到他感觉那个人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几乎没有触体之温,就像是衣袍里藏了一段冰雪。
“是。”
“天上的人都想看啊,要五万多份,我没日没夜的写,写上十年,还不知道够不够。”
“那些人,都是我从各地招募来的兵勇义军,之前什么泼皮流氓的事没做过?
“给他们烧纸钱,徒惹笑话,不如告诉他们一句‘大军过河’来的痛快。”
邵舟清晰地感觉到,虽然那人说话的语气没有变化,依然是木呆呆的,但有两滴冰冷的水珠清晰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4、
日月穿梭,时光如飞。
邵舟在二十三岁那年得了个女儿,他特意备好了拜礼,想请清慧道人为他的女儿起个名字。那人依然在道观中每日书写,罕问世事,模样未变,只是鬓前的白发渐渐多了起来。
其实邵舟亦不知道他的岁数,当年救起来他的时候,看着是三十来岁的模样,可这几年他旧伤新疾缠身,受了不少折磨,虽是通身上下的清贵风姿还未磨损,却逐渐有了大衍之年的势头。
“你怎么这事上泛起糊涂来?”清慧道人慢慢地在砚池中磨着一截墨,不住地咳嗽——这是当年他在河里溺得久了,肺里留下的病根。因为咳疾,他的手经常握笔不稳,最近墙角书架上堆积的纸卷速度明显慢下来许多。
“陕州城里的那位提拔了你,这几年你做的不错,府衙总管的位置也交给了你。他这个人,别看平时什么都不说,部属家里的事情都要操心的。现在你得了女儿,却叫个外人起名字,他小心眼起来,可就惦记上了。”
他搦着一管狼毫笔,在砚台里润了润墨,突然又笑起来,“如果他又有点好奇,跑来观里看看这个外人,你说,这陕州我还住得下去吗?”
邵云出征回来后自然也知道弟弟结识了个道长,经常供养不断,一开始担心自家幼弟没见过世面,别被妖道嘴里的神魔之法给骗了,就提出要上羊角山来拜会一番。每次来访,清慧道人不是在山中采药,就是出外云游,十停里有十停见不到真面目。邵云的横性子发起来,差点踹了那两扇破木门,直到邵舟让兄长看了道观里已经摞了数个书架的纸卷,才平静下来,只告诉弟弟以后供养也算上他一份,就不再提起此事。
邵舟听他这样说,就点头:“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