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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舅甥二人相对, 默然无语。范氏在旁见着二人情景, 于是笑道:“我说老爷这是怎么了,突地就提起文昭公来。原来不过是外甥不知道那章家小少爷的根底。然而楷儿是什么位份的人, 若不特特提起,怎么肯轻易去打探他人家里头私事。况且三、四年同学情分,都不曾见说,想来那小章相公也是无意多言的。常言说:‘不知者不罪’。外甥虽然不知他家来历根底, 贸贸然就要上门,但到底也还不曾真撞到他门上去。说起来总是他们小孩子自家同学的玩闹, 究竟不是什么大事,竟叫你们舅甥两个都板了脸,样子倒还真好看呢。”说着自家与顾冲端了茶, 又让丫头也给谢楷端了。
顾冲接了茶在手,笑道:“你是说我两个模样相像?然而总该听过‘外甥像舅’这句话。虽俗,说得倒常是准的。”范氏忍不住笑了, 谢楷也握着茶杯低了头笑。范氏又叫取些个茶点来,几人各自吃了些儿方罢。
顾冲这才重新端正坐了, 向谢楷道:“按照你先头说的,你不知章回出身,自然也不知他父亲章望章仰之了。”
谢楷起身应了, 说:“是。正是外甥十分的无知鲁莽了。”
顾冲点头,叹道:“是有些无知,不过这也不能全赖你。也就如你舅母所说,咱们这等人家, 到底也与别人不同。你外祖父家且不说,光是你金陵谢氏一脉,自魏晋长盛至今,真正的公卿门户、簪缨世家。你祖、父、伯、叔皆赐爵列朝,入则执掌枢要,外则镇守地方;便内宅中妇人,也无一不有封诰。就旁人,轻易又有谁能叫你低得下头,弯得下腰结交去?但凡有个真正入眼的,反倒不在乎他人出身,只看见个人品格了。那章回想来也差不多。在你跟前并不特意露出来历,想来多少也是有意的。”
说到这里,顾冲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笑起来,转而向范氏道:“前日让备下的给章府的礼,你挑几件出来匀与外甥,再另加两坛子我年头上新得的陈酒,明日一起送过那府历去。”范氏赶忙应下了,亲自带了两个丫鬟出去料理。
顾冲看她出去,才对谢楷笑道:“最晚不出后日,那章回就该带了他父亲的帖子上门,邀请赴他的生辰宴。帖子里头自然会补上你。若我想的不错,他多半该邀你到他家中叙坐、拜见长辈。这一邀你倒务必要应下来的好。毕竟你们同学情分,学问上更是由来一脉,原是应到的礼数,绝无不妥的。只是你先不知他出身,想也不晓得他家情形,此去冲撞到了人倒不好了。”
谢楷忙道:“外甥心中正是担忧这个。虽文昭公盛名,但南京、常州相隔,我又粗心,不曾更多留意过这些,就怕到时候出乖现丑,坠了家里的声名。所以还要请舅父指点才好。”
顾冲点头,应道:“是如此的道理。也罢,我与他家日常往来,好歹比旁人多知道些。现在从头说与你,仔细听着,别在人家门上失了礼,丢了你父母、祖父的脸面。”
谢楷听了,忙起身上前一步,在顾冲旁边立住,说:“请舅父的训示。”
顾冲喝一口茶,然后才正色道:“这延陵章氏,或该称兰陵章氏,原是鲁南地方缙绅。永嘉乱时,淮阴令萧整率族南迁,在常州侨置兰陵郡县;章氏随萧氏南渡,于是有这南兰陵的章氏一脉。向来以诗书传家,隋唐时便有数人登科;宋代科举大盛,三百年间常州府共登进士七百七十,而章姓者二十五,皆是他同宗一族。李郑虽只传了三代,章氏却连出两位传胪。及至我朝,首倡文教、大开科举,章家一门亦得其时,每代皆有登第。至文昭公,则不仅是他这一支,也是章氏一门科举上鼎盛之事。而章氏经典之学,则是从西汉萧望之那一派来的,《诗》、《书》、《论语》钻研最深。文昭公又从黄无溪那里,得蕲州黄氏学问正统,如今一族皆从于是;治学既专深,又广授弟子,且多有所得,凡读书知文之人,无不愿与章家往来,故而名声愈大——也因此上他家虽几代以来都不曾真正出仕,也总爱以书生散人自居,门楣到底不凡;便是与他联姻结亲的几家,也是各个的非同寻常。你此番向章府门上拜寿,也当谨记我所言,切勿有半句说错一步行差,否则贻笑于众宾客、尴尬下不来台面事小,伤及了金陵谢、顾两家名声,招惹出老太爷脾气事情便大了。”
谢楷听了,不由暗暗吃惊。他既知道章回出自文昭公一脉,家世便即不凡。但听顾冲这话,章氏联络姻亲中还有许多贵重之人,这次为章回父亲贺寿也到常州,否则顾冲并不这般特意叮嘱。心里想着,口里只管应了,一边屏气凝神,听他接下来细说章氏族亲。
顾冲道:“章氏自南渡定居南兰陵以来,支派繁盛,人丁众多。但如今真正在常州府城里的,其实也只有文昭公这一支。他这一支人口向来不盛,子颇有限,文昭公便是他这一房独子,就姊妹也只得两个。大的一个十五岁出阁,不上两年又病故了——因此极爱怜幼妹,手足之情最深。章文昭十七岁登科,入太学,二十岁上奉黄无溪黄相自京城归乡,回到常州后便成亲娶妻,就是盛康盛昌荣的女儿。”
谢楷忍不住问:“盛昌荣?难道是跟他亲兄弟盛定盛平荣,在世祖朝前后执掌户部,被当时称作‘点石成金尚书’的?文昭公夫人竟是出自他家?只是现在似乎声名不显。”
顾冲不由得笑道:“看罢,果然是我说的,小子后生不晓得天高地厚,一不留神就说出要命的话来。亏是在自家,若到别人面前嚷出来,真得罪了人也不知道。你只看见他单在世祖朝时候鼎盛,却不想当初若不是一等一的人家,怎就能与章家早定婚姻;而后头便是从朝堂渐退渐离,也是世代官宦,一方缙绅,怎么敢说‘不显’两个字?就你是宰相公子,家门里头正烈火烹油的兴旺,也少不得要怪一句轻狂。”
谢楷赧然,低了头不说话。顾冲心知他多少还有些不服,也不再管,只继续往下说道:“文昭公与这盛夫人,先后生了四个儿子,但止行二的荣公一人存活长成,继承文昭公人品学问,又注经修书制典,作了好几桩大事,故而江南士人心目中最尊。然而荣公在这婚事一途上颇不顺,先头连说几家,女方竟都是在请期之后不久便病死。最后还是文昭公的幼妹、荣公的姑母,嫁与成帝之孙、世祖皇帝之堂弟河阳王为妃的,亲自说合,为其选了松江吴秉麟之女为妻。这吴家小姐成婚时年方及笄,但自幼跟随祖父,竟是个极贤能的,自入了章家,奉爷娘、事夫君,内外打理,上下无不称颂。又生了三子三女。如今荣公早去,这位吴太夫人尚在,便是你那同学章回的曾祖母了:最是寿高德劭,辈数身份皆极尊重的人。你此番登门,倒要向她仔仔细细地磕个头才好。”
谢楷忙应了,又说:“先前也听章怀英几次说起,幼时他得曾祖母如何教导,觉得是极慈和宽厚的老人,虽不曾见过,心里倒已先有了几分亲近。这回若有幸拜见,外甥定向老人家恭敬行礼,不失了家中颜面。”一番话说完,见顾冲含笑点头,这才又问:“只是方才听舅父说松江吴秉麟。然则这位吴太夫人,竟是昔日镇守西北门户,使金人、蒙古诸部闻名胆寒的督师吴翔、吴天官家的孙小姐?”
顾冲听他这一问,脸上终于露出欣慰来。说道:“总算你听出要紧的来。不错,正是吴天官的孙女儿。当年吴天官原是文官,从州府转任到陕西承宣布政史,后督抚陕西、山西、四川三省,坚城池、组防御,抗击匈奴,保我西北边境二十载无事。世祖皇帝都曾三番五次当众对人说,蔡氏窃国,中原祸乱,幸有吴天官督镇边廷,不使匈奴得一丝可乘之机,否则‘五胡乱华’当于我朝重演矣!吴天官经营西北三十载,累功勋晋升直到兵部尚书,得三代君王宠信不衰,军威煊赫,绝非他人可及,却始终想着回归他文臣的正道。故而最得意的就是长子吴秉麟——少有诗名,风流文采,只可叹情深不寿,因妻子盛氏病逝,不及一年也跟随去了;遗下一个女儿,就是如今这吴太君。她从六岁起便跟在吴天官身旁,最得祖父疼爱。等到了摽梅之年,提亲的只把吴家门槛都踏下去两三寸。结果吴天官把京城一众都拒了,单应了河阳王妃之请许嫁章家,却是念她父母早亡,而文昭公盛夫人与她母亲乃是自幼相处的堂姊妹,又靠近江南故里——如此安排,也真算用心良苦。”
谢楷一路听到这里,早已思遐神飞:他虽是金陵谢家嫡系,公侯宰辅的子孙,真正高门大户走出来的人物,但毕竟年岁尚轻,最敬不是傲骨清流,便是铁血元戎。盛氏兄弟虽官居尚书,以他官宦世家出身,反倒不以为殊。这章文昭是江南文坛泰斗、士人中的领袖,吴天官又是威名赫赫的督师勋帅,他两个的故事便是谢楷也自幼听长辈说起。只是章、吴、盛几家素不张扬,平日也只同姻亲故友家走动,他又限于年纪身份,故而章、吴、盛、谢、顾各家虽皆在江南,竟不曾真正结识。如今得了机会,又有舅父顾冲细说章、吴家情谊由来,又如何能不欢喜?因而沉默半晌,终于长叹道:“这一文一武,皆是国之贤达、帝王股肱,世祖皇帝亲口赞许之人。如此联姻,实是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