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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心知她素性伶俐,又心细灵敏,就忍不住暗叹一声章望料事如神。于是温言道:“我如何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玉儿代为父去南京道贺,也是为我分忧。”说到这里顿一顿,再次斟酌了一番才道:“再者,此去南京,也不算多少分离:多则一月,少则十数天,我也要往南京去,然后再到常州你曾外祖母家。”
黛玉点头,但随即猛地悟出不寻常来,两只眼睛只盯着林如海,一时却又不知怎生开口。林如海就抚着她的头道:“不错,我已经上书朝廷请辞。圣上那边虽未明言应准,但意思是知道的;至多再熬这二三十天,为父就能重新得回一身清闲,从此安安心心守着玉儿,一家人高兴度日。”
黛玉道:“父亲轻松自在,当然最好不过。只是,父亲尚年轻,突然辞官,似乎,似乎……”似乎了两遍,到底没能找到合适词句。但就算她不明说出来,林如海又怎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笑一笑,又叹一口气,说道:“我已将天命,哪里还算得年轻?且这一次大病,说得不好些,真正生死关头上走了一遭回来。有些事情,也就跟从前看得不一样了——从前我总想着支撑门庭,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搏个生前身后名,以为只有如此才不枉了这一世。然而直到此番病重不起,我才知道并非如此,才生平第一次觉着真怕了:我与你母亲福薄,命里只该着你一个;若我有一个不好,从此只留你一个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你该怎么办?我与朝廷效力,为圣上用命,几十年风雨,到头来倘若连独养的一个女儿也照拂不着,我又辛辛苦苦图那些虚名做什么?想通了这些,我心里就定了主意。后来关大夫又说,我虽病好,身子根本是早就有损伤的,且随着年纪上去,即便平日里注重保养,这般身居要职、常常劳心熬神,就怕此番忙碌也不过就是延寿四五年。事实这样,我这官做着还有什么趣味?不如干脆辞了去,从此山水逍遥,林泉放浪,舒心养气,既延了原本的寿数,更能与家人在一处共乐天伦,如此,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这黛玉听林如海一篇言语,先还只是听到提及母亲贾敏,因此感伤;待听到老父拳拳爱女之心,已经泪不能止;及听到林如海自述年寿不永,却是大吃一惊,好似晴天一个霹雳直落脚下。于是两手死命攥住林如海,惊惶惶只想求一句他此刻身子究竟好不好的实在的话。
林如海见她这样,知道到底吓着了女儿,忙搂了她在怀中安抚,连声道:“玉儿莫慌!我其实并不要紧,只是要妥善保养,不可劳神。关大夫千万吩咐必定先静养,他才好下手从头医治。而既然是‘就医’,没有我把他扣在扬州不许走的道理,自然须得随他到常州去。这是一。另一个,常州是你曾外祖家。如今曾外祖母正健在。我此生父母缘浅,全靠外祖父母抱养成人。这番恩情不报,我也枉为人子。于是思前想后,终于上了表辞官。”
黛玉得父亲安慰,这才稍松一口气,因道:“父亲身体,自然是第一要紧的。又有向曾外祖母尽孝的道理在,女儿虽然年幼无知,手脚愚笨,愿意跟随到常州,侍奉爹爹和曾外祖母。”口中说着,一时就忍不住思虑起之后的事情,比如姑苏的祖宅、到常州后的居所住行之类。但又思及扬州这边多年居住,自己幼时记忆尽在此处,且园林房舍、花木草植,处处遗留生母手泽,如今林如海辞官,盐政府官邸自不能继续居住,想到此处,心里便万分难舍。
林如海察看她神情,就笑道:“总是我们父女两个在一处,就比旁的都强了。且这些年国事操劳,我也真的觉着身心都疲惫,又不能照应家里,偶尔得闲想一想,自己实在是失职。如今索性辞了官,倒能有心思辰光来看顾你。再把从前那些同学文友故旧知交重新联络起来,饮宴会游,也看看如今这一班的青年才俊,认认真真与我玉儿选一个称心合意的女婿来才最好。”
这林黛玉先还怔怔地听,不想林如海末一句说到自己身上,顿时把个雪白花容桃红飞满,随即一头伏在林如海怀里,羞道:“我正经说话,爹爹却还笑我,我必定不依!”
林如海大笑道:“我哪里就笑你了?且这是最正经不过的话。你要不信,只管问你婶娘去!”抚着她头,忍不住就叹气,道:“玉儿这年岁,原本就是父母要着忙商议相看的时候。可怜你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若我再不留心,可怎么是好?”说得黛玉滚滚地眼泪下来,越发埋头在他怀里,不肯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