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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道:“表哥这话,我就不懂了。表哥为我用心,黛玉还没正正经经谢过,怎么倒要表哥向我赔不是?表哥不肯吃我这里一杯茶,妹妹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是今后也再不敢烦劳表哥了。”
章回听如此说,方接了茶。这边紫鹃也给黛玉斟了茶。两人各自坐着,就着茶盏吃了几口,彼此却是无言。半晌,章回才抬头,视线在屋里粗粗扫一遍,问:“这边也是新收拾的。林妹妹昨日搬来,夜里睡得可稳?若九兰香不足,只管打发人告诉我。”
林黛玉道:“表哥几次送了来,尽够用的。且我吃着关大夫的药,平日睡觉也安稳了许多,虽换了屋子,昨夜并无半点不适。”
章回点点头,又默默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告辞,道:“不扰妹妹休息。”林黛玉忙叫住:“表哥且慢。”章回立时站定,见她微微垂了头,细声道:“我看哥哥送来的书与字画,有些地方不大明白,还要劳烦表哥指点。但若表哥还有旁的事,只请自去,不必理我。”
章回笑起来,道:“我能有什么旁的事情。妹妹哪里看不明白?且指给我。”
黛玉道:“前两日翻《缀裘集》,里面《豹剪尾》最末写到‘枯柳无端系晓月,老翁失声对空蝉’。恰二姐姐与四妹妹走进来,因说前两日家里演这一出时竟错了,那老生应当放声大哭,而非望着王子良的行囊默默垂泪。我不解,四妹妹就指出原本里的话,说‘失声’自当是放出声音来。二姐姐又比出《孟子》中‘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这一段,说这一折的‘失声’也正取于此,所谓赤子天性,不掩不遮,君子堂皇,从心所欲。只是妹妹记得赵岐的孟子注里,‘失声’乃是悲不成声的意思。所以二姐姐、四妹妹说的虽然也十分有理,一时并不敢轻易赞同,便在心里存了疑。”
章回道:“林妹妹记得很对,赵注正是作此解。倒是二妹妹、四妹妹的解释,若我记得不错,首见是在昌石先生的《群经考》里。昌石先生专治经学,在小学方面研究最深,其作音韵、训诂,多有发前人所未见。其对上古连词的考究,攒《联绵字谱》,双声叠韵、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等说,都为当今学人开启新篇。而‘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八个字,一反前人重形轻音,更有振聋发聩、革故鼎新之力。只是余家世代清贫,著篇未得付梓,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其孙余春在先生,如今正受这边府里的家塾供奉,想来‘放声’之说正是源此一脉。”
林黛玉听他两三句话便把握源流,忙用心记忆,口中也不住跟随默念。记到“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几个字,忽而岔出一念,自语道:“重字形,亦重声音,无怪这里也解释作‘放出声音’。”见章回闻言失笑,黛玉脸上一赧,于是问:“那表哥以为余先生此说,可是有理?”
章回笑道:“训诂释义一道,原本最难。因循旧旨,便要有海量的典籍印证,无偏无疑,方为至善;而假使要启发新说,就更得有字句文例譬如铁证,无可辩驳,才能叫人心服。昌石先生广注经义,学问虽深,但在一二句上,未必就能百无一漏。”说着走到书案前,随意掣了支紫毫在手。林黛玉跟随在侧,亲为铺纸,又在上首两个角落以玉镇展平压稳,就听章回执着笔说道:“‘失’这一字,《广韵》归在质部,读音有二,一为式质切,读若师;一为弋质切,音同逸。式质切者,段玉裁注《说文》:‘在手而逸去为失’,意思是失去、丧失、丧身,重在从‘有’至于‘无’,其次则为过失、错误。而据此两种,其下又引申为不合礼、不相知、不相类、不得其意、不在其位、不循常分。”
一边说,一边在纸上落笔。黛玉细看,写的乃是:“故人情不失”、“感义让而失险”、“失者顺也”、“人有失合之忧”、“有相马而失马者”、“三部九侯皆相失者死”、“好从事而亟失时”、“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
然后见章回另取一纸,道:“而失做弋质切时,音同逸,意思也同。古时失、逸、佚、泆,字多通用,是为放逸、放纵之意。故而《集韵》作‘放也’。”笔下写的则是:“若卹若失”、“波涌鱼失”、“右服失而埜人取之”、“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数句。写完,连同先前写的一张,一齐推给黛玉。
黛玉接过字纸,将两张并在一处,思索一番道:“所以,式质切为失去,弋质切为放逸,两者虽都写作一个‘失’字,但音义用法都不相同,不可以混而为一。如若果然依余先生所言,《孟子》中‘相向而哭,皆失声’要做‘放声大哭’的解释,取放纵之意,则当读作‘逸声’,方能符合《庄子》、《吕览》等行文用字。然而余先生并未另注读音,还作‘失声’,可见其实是将两字混用,误解了字义。因此,当仍旧依赵岐注解,‘失声’谓泣不能成声,极言哀思悲恸——可是如此?”
章回点头,笑道:“林妹妹正解。”
林黛玉脸上一红,忙低了眉眼,重取笔墨,将方才两人所议“失”之字意,用蝇头小楷逐一抄写到只一寸来宽的花笺之上,待墨迹干透,命紫鹃取《四书》来,亲手夹到《孟子·滕文公上》的章句中去。章回略过一眼,见她一卷之中这样的花笺就夹了二三十页,不由叹道:“妹妹如此读书,可谓学人得法,入其门径。虽然经史艰深,但有日积月累,不怕不能领悟要义。”
黛玉道:“我不过闺阁女子,随意一读。表哥做的才是正经学问。”
章回摇头,道:“妹妹虽是女子,但学问一道,本来便只要人的心思、工夫用到,皆能有一番成就的,与男女有何干?且女子较之男子,原有许多长处——女子天生细腻,能发乎微末,又多情思,善推己及人;至于世事浮沉,对于心中所善所喜之事能够专注坚韧、虽难不折,更是大凡男子不能及。若是囿于俗见,不令其读书治学,这才是真正的良才空耗、明珠暗投,既无益于时事,更辜负了天地造化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