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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元春封妃, 宁荣二府无不欢喜雀跃, 得意无地。贾母等按旨进宫谢恩,还家之后, 亲朋故友莫不来贺。贾家阖府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人人脸上带笑、步下生风。唯独有一个贾宝玉闷闷的与众人不同。究其原因, 乃是为的先前林家送中秋节礼,随行奉上林黛玉与贾母、凤姐及众姊妹的书信和东西, 宝玉先接了东西,见精致妥帖,十分欢喜, 再拆书信,却是亲而不密,辞语寥寥, 不过两句三言,话便似说得尽了。宝玉于是就有些悻悻的不乐意。待问及凤姐、宝钗、三春, 各人得的东西或也还大致相当,至于书信上头,单只以篇幅论, 少说多出了四五倍;细数扬州、金陵、常州风物人情,与几处亲友游山玩水、访古问贤、饮宴会宾,又有读的诗书、看的戏剧、吃的茶点、玩的游戏、用的器具,只依据各人素日的兴趣喜好, 有详有略区分了叙述——故而姊妹们在一处谈谈讲讲,说笑着就将林黛玉此行经历拼凑得齐全 ,说到新奇精巧处,更是忍不住赞叹羡慕。偏偏宝玉得信有限,只能坐听议论,却无一件乐事分享,就生出许多不自在;众姊妹见他郁郁的不喜,问他缘由,照实说了,偏又没有一个觉着林黛玉处置有甚不妥,只管笑他多心,宝玉就一发十二分的没意思来,只成天闷在屋里,怅怅若有所失。及至中秋节后元春晋封阖家大喜,宝玉亦未解得愁闷.众人热闹得意,在他也一概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独凤姐打量他心意,使平儿借着送茶叶饮食的空子捎给他话,只说黛玉十一月底随林如海从常州赴京,林家正在收拾京中房舍预备长住之用。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又忍不住问究竟日期。奈何平儿乃至于凤姐、贾琏都并不能知,宝玉只得作罢,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且说贾府正因元妃得意,十几日来宾客道喜、宴饮庆贺不绝。不想到了重九这日,又得一件大喜。原来重阳佳节,不拘官宦士民皆要登高望远、观菊饮酒,团圆会宴。天家既为百姓典范,当今与皇后亦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往屏山踏秋赏秋,同庆佳节。会当团圆之际,见随行在侍之妃嫔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想其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当今因说:“世上至大莫如‘孝’字。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以贵贱分别。宫中女儿思想父母,分所应当;其父母在家思念女儿,亦是人情本性。倘若因思劳形,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遂向太上皇、皇太后请旨,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太上皇又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外,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朝野无不踊跃感戴。宫妃眷属更是纷纷筹划,摩拳擦掌,急忙忙查看基地、整饬宅邸、修缮园林。旨意下来不过三五天,就有七八家买地的买地,动工的动工。这贾府既新出了元妃,如何不应时忙碌、求沐天恩?远远近近十几房的族老连着几天没日没夜地商量合计,议定了盖造省亲别院。于是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察度办理人丁、商议造办事情、采买砖石花木、打制金银器具,乃至于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情,大大小小,种种细数不尽,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
却说宁、荣两府修造省亲别院,贾政乃是不惯于俗务的,更兼近来在工部也颇有些公事上心,家里这头就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故而大大小小事情,原还是贾珍、贾琏领办为多。贾珍居族长之位日久,起坐呼喝,肆意而为。贾琏却到底年轻,严格论起来,止今年春末夏初送林黛玉回扬州这次算是出的头一趟远门,以荣国府公子身份代为处置贾敏陪嫁的店铺财物算是办的头一桩正事。故而省亲别院诸般实务到手,贾琏不免郑重其事,着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每日里外头商量毕,又要跟王熙凤在自己家里,小夫妻两个关了门,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盘算计议。贾珍等只笑他拘谨着相,贾政却喜他踏实认真,一发放心将事情交予他夫妻两个。
这日贾琏起来,才见过贾赦贾政,便有宁府传话来说筹画别院图样的山子野携着新造的修订图样来了,现在那边相候,贾珍等正急等贾琏一道商议。贾琏赶紧过去。
原来贾家众人先议定了,这省亲别院从贾家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了三里半大土地建造。山子野依此造图,布置山石池水、楼阁亭台,又除中间正殿外,总设了大大小小二十余处院落,连幽尼佛寺、女道丹房之类也皆齐全。前头众人看时,无不称妙。偏贾琏拿去家里给凤姐说嘴显能,恰陶廪并其老婆进来给凤姐回话,贾琏自然招了人一起看。这陶廪既是贾琏生母张夫人的陪房,又是多年管事办老了差的,且性子迂阔、说话耿直,只粗粗看了两眼,便一口说出来:“照这个盖去,怕不破费两三百万,咱们家哪有这么多银子?”当时把贾琏凤姐唬了一跳,忙问端的。
陶廪就扳着手指一样样算起来,说的是:“盖屋舍房宇的土木砖瓦及金银铜锡、园子里的山石井轱花木盆景、每一处的院落里的家具陈设、帘幕帐幔、玩器古董,这几项大头的花费,最是省俭不来。而今京城里人家都在造园子,砖石木料行市正俏,哪一样不贵的?虽说东府花园里可以拆出来一部分,又有自家各处庄园惯例存的一些,然而新旧好歹不一,要照上等可使的挑拣出来,顶天了十之一二,别的都要从外头补足,可不是头一个大笔?山石花木也是一理。会芳园的山石树木,就加上大老爷所住的旧园里的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虽皆可挪就前来,数目有限,断然不足敷用。且娘娘省亲的园子,凡物皆要上好的,就不全用奇花异株、也不能满目都是寻常等闲之物。不能凭空变出来,采买便又是一大宗。再来,各个院落所用,必然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这上头银子越发能花得淌海水似的。有这几桩大头下来,那园子里的人手用度,买尼姑道士、聘请教习、整顿戏班子这些,倒又成了小事末流了。且这还是不连上正经接驾时候的各色筹备——爷和奶奶算算,可不是少说两三百万的开销?若再只管往好的里头挑拣使用去,就四五百万打不住也一样有的。例子也现成,爷只问问家里老辈儿,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南巡那一次接驾使用了多少。虽过去了四五十年,旧账怕也都还留着。”
贾琏和凤姐只听得骇然变色,然而依言细思,件件在理。贾琏就吩咐陶廪连夜先造一个大体的花费价目来,然后自己携了这册子去寻贾珍。那贾珍嘴上笑贾琏小器,又训斥“谢恩奉上,岂有不竭心用力、尽我所能之理”,然而他既不是不通世情经济之人,到底上了心,转头就与山子野商议:“正殿不动,其余院落裁去四到五处,水面不妨扩大些。”山子野得了吩咐,改造新图。两三天工夫图样得了,就往这府里送来。贾珍遂请贾琏同看。贾琏看过,又传于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众人都说极妥。贾珍、贾琏等遂携了新图,一起往贾政处来。
原来贾政方下了朝,正在梦坡斋偷闲,见他兄弟几个来,只得将书本撂下。因问几人何来。贾珍等也不直言裁减,只说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已经圈定了城外一处地基,别院的大致图样新近也都筹画了出来;因拿来与自家图样对照,两下参看,见多多少少有几处显出些重样,故请山子野重造新图、略作修改。贾政忙说:“你们虑的很是。咱们娘娘新晋,原当一发谦逊恭谨,切不可僭越争强。如此一改却是正好。就按这个新图样来办。”又告诉贾珍、贾琏说:“前日得了姑老爷书信。林姑父再三再四,只叮嘱凡事严谨,工事建造万不可逾矩,器物装饰亦不可奢华过费,只要‘尽心’二字便好——此诚敬上友爱之言,不可辜负。你们底下做事的人也都该一一告诉到了,入耳入心,也是安本守分的道理。”贾珍贾琏等一齐垂手恭声应了,这才退出去。
两个随即又往贾赦院里,将改造新图之事并贾政的话一一告诉。贾赦笑道:“道理是道理。然而真正做事,哪里就有这些个顾忌?倒束了你们的手脚。”贾珍也笑道:“大老爷说的正是。迎接娘娘,只有隆重恭敬不足的,谁还嫌忠心孝心表得多的?”又说笑几句,各自散去。贾珍还回宁府,约贾琏同去吃酒。贾琏笑道:“忽而想起来有一件事要家去办理,这会子就不过去了。大哥哥容我打个滑脱。”贾珍笑道:“怕什么?不过会几个清客,说些江南采办的事体。就是凤姑娘变了老虎,也没道理吃你。”贾琏也不分辩,到底告辞去了。
一时贾琏到家,就和王熙凤说这许多事。凤姐笑道:“二爷不必很烦恼。前晌太太找我,说话间打量着提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是我们想岔了。大姐姐晋封,正是天大的荣耀,亲戚眷属都要仰沐天恩,哪里就单只是咱们一家子的喜事?昨儿姨妈才打发了薛大兄弟来说,凡有所命莫不效力。今天大姐儿她舅舅又派人来,说后日一家子启程回南,问有什么需要采买代-办之事,或者就是人手往来联络,总是有自家人照应着的放心。再有这么些日,赖升家的、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几个转磨似的往我这边跑,一趟趟带几代放出去的老人儿来见,话里话外都是听说了省亲的事,想趁着这个机会尽孝心呢。那几个可都是财主,手里比咱们家还宽松。我粗粗匡算一下,便一家只孝敬一二万两,也有二三十万的数。所以哪里就有那一日陶廪说的吓人?也难怪太太-安坐。到底我们才是初管家呢。”
一番话说得贾琏转忧作喜,道:“果然是忘了这一节。这般大事喜事,岂有不倚重亲戚的。只是你说到舅兄的话,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先头珍大哥派了蔷哥儿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的事,因单聘仁和卜固修都说去苏州,便定了往那边去。然而我想虽说昆腔乃是正音,论起私家戏班,却又不止姑苏一地。不提金陵那些勋贵人家多爱此道,先前我送林妹妹去扬州,所见所交,就没有一家不蓄私班的,往来互赠更是日常惯有,也有单选了一二人转手,也有一整班小戏一起让与。那些人家又有钱,出手又大方,结交又广博,故而苏、杭两地略有些声名成就的,也多有往扬州走这条路子求出头。咱家既要寻现成的戏班,何不竟先往扬州去?那里又是林姑父的地面,比苏州人、地都熟。”
王熙凤听了忙笑道:“可不正是?珍大哥到底没去过扬州,不如二爷知道底细。依我的话,二爷赶紧去把这个主意跟老爷说了。再者,要借林姑父的人情,终究还得老爷出面。”想了一想,又说:“如今有蔷哥儿他们主事,林姑父出人面情,只是还少一个扬州当地居中牵线作保的。这一节可更要紧。二爷可有什么主意,想定了什么人?”
贾琏笑道:“少跟我玩这虚头。我想的,你必定也想到了。自然就是洪大——如今林妹妹订了亲,那边也成了正经亲戚家,如何不去找他?也正好借这个事再谢一谢前头的照应。”
夫妻两个几下里说得妥当了,贾琏也不及吃昼饭,就往贾政书房去了。待将一番道理禀明,贾政自无不允,当即斟酌书信,预备随行与林如海捎去。又告诉贾珍,招了贾蔷等吩咐明白,预备南下之事。贾琏又单独预备与洪大的书信和东西,吩咐陶廪带人亲自送到洪大手里。也不赘述。
宁、荣二府预备省亲种种,暂且按下。如今还说常州章家。九月初二,章、范两家联姻大喜之正日。盖因这章由乃是章家承嗣长孙,范家又是多年筹备婚礼事,故而这一番迎亲送嫁、结礼成婚诸般事宜,仪式排场之热闹隆重震动当地,几乎满城的人都来观看道喜。也不必说章由之春风得意,范承佺强氏之宽慰欣喜,章望洪氏之心满意足,章家上下阖府长幼老少之雀跃热闹。单说那范舒雯,数年曲折坎坷折磨一朝了结,既入章氏门,便得夫君情深、公婆爱慈、合家友善,直如倦鸟回归故林、鱼龙重入大海,身心快慰,说话行动间都有光彩自周身照射出来,直把府中一众小辈儿的年轻男女看得目眩神移、心浮意动,就连后花园里的满目秋景也增添上一片片春色。这一日章舒眉、章舒颐、林黛玉、黄蔚姊妹正在园里赏菊,忽而远远看见章由携着范舒雯也往菊圃来,几个忙笑着避开去。路过花房,月洞门里恰看到章回坐在藤架子下大石海沿子上看几张纸,一边看,一边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直动,偏听见她几个脚步声来就猛然住了笑、绷了脸。众女无不好奇,于是动问,章回又只管遮掩了不说。舒眉笑道:“你要守秘密,不肯让话入六耳,我们就如你的意。”一手一个,拉了舒颐、黄蔚就走。只留黛玉赤红着脸相对。章回又是脸红,又是忍不住笑,随手用袖子将石海沿子拂了又拂,方喊黛玉坐,然后才把先前好笑之事慢慢地说出。至于究竟说了什么,如何好笑,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虽然晚了一点点,但是依然是更新为自己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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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里头很多原文内容,但是并非照样引用,而是加了许多修改和细节在里头。大家看的时候一定要留意。这些与原著的不同,才是“风景旧曾谙”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