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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素来最怕痒不禁,不等她手伸到,早笑着连声讨饶,道:“我不敢了!”
姊妹两个顽闹一阵,方坐到一起,彼此整理头发衣服。舒眉这时才笑道:“总算又是平常的样子。你不知道刚才脸上愁思,看得人心都揪起来。”
黛玉听到这话,当时怔住,实不曾想到自己心思外露至此。再追及先头情形,众人跟前自己多半遮掩不足,流露出些什么也未可知,一时懊恼无地,又满面羞臊起来。
舒眉见状,就知道又想多了,忙搂了笑道:“可是我多嘴,才就说揪心,一句话倒又招得你许多想头。”说着拿了茶来递给黛玉,看她吃一口,这才款款地劝说道:“妹妹年纪还小,原该无忧无虑,百事不愁。就有什么心思,能说出来,总要说出来;一个人不得主意,多两个人就有主意。即便不得什么主意,说话纾解出来,也是第一等有用。要是长辈们跟前不便说的,不妨说给平辈姊妹们,再退一步,哪怕是个丫头呢,总比闷在心里、只苦恼自家一个人的强上十倍。妹妹说可是?”
黛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叹道:“姐姐说的,如何不是这个道理。只是我自小是个会想的,心里头这样那样,兜兜转转也不能自制。譬如今天,大家一片诚心善意待我,我固然感激领情,偏偏又有许多不忿。怎么在婶婶们和姊妹们眼里,我就是个吃不得家里冬至济粥的?难道我不是顾塘传出的一脉?难道就我不懂文昭公的用心,不该追循先贤遗风,身体力行?”
舒眉叹道:“妹妹虽是想的多,但听这两句,却非什么多心,最是正经的道理。婶婶与姊妹们那头,固是一番慈爱友善之举,仔细想来,到底也不尽妥当。你是聪明人,又读书知礼,见到轻重要紧,才会为难。若换别的人,是再想不到这一层的。”
黛玉听她安慰,切中心思,一发触动,叹道:“亲眷们关怀疼爱,令我欢喜;为的我多病娇弱,叫人不时担忧,想来多少可怜;大家不约而同,我不知应对,呆呆灌了一肚皮点心茶水,其实可笑;明明都是对我的一片好心,却惹出我这些埋怨,又令我自觉可愧。我如此多心,未见着结果如何,也不助事成偕遂,岂不又是可悲。”
舒眉道:“妹妹这样说,我倒又不能赞同你了。我才说婶婶和姊妹们不尽妥当,其实只为她们少想了一件事。但凡想到,也不必有今番一举了。”
黛玉便问是什么事。舒眉道:“她们都当妹妹是客人,是亲戚,却不想着就不算今年这次,至多二三年,妹妹也是一样要吃这济粥的。”说完,只望着她笑。
黛玉听了,顿时红了脸,一头伏在她身上,粉拳在背后胡乱捶几下,恨道:“我认你是亲姐姐,才把烦恼告诉你听,你却拿我取笑!”
舒眉笑道:“是取笑,也是实在的道理。从来‘内外亲疏’四个字最是磨人,只看站在哪一端说话。依着我,妹妹竟不必多想,只心里领了各人情分,明日该如何还如何,遵了该遵循的规矩道理,于是自己安心,也无人能挑出什么不是——妹妹说怎样?”
黛玉点头道:“姐姐说的有理。就依姐姐的话。”
一时金徽、莲蓬、紫鹃等拿了汤饮零食进来。姊妹两个说笑着吃了一些,舒眉方起身去了。稍后移灯、下帘,丫鬟们服侍黛玉歇息。黛玉自在枕上感念舒眉,但觉温柔宁和、满怀舒适,不大会儿便安稳睡去。暂且无话。
次日,黛玉等丑正便即起身,先到澄晖堂吴太君跟前。就见自李氏起各房内眷皆至,闺秀俱在暖阁相候。坐了一刻,方是洪氏伺候吴太君大妆出来。众人遂排作两班,跟在吴太君身后,不用车轿,自澄晖堂一步步走到章氏宗祠。
原来这章家宗祠就在两府中间,单列的一个大院,黑油栅栏里五间门厅,接白石甬、月台、抱厦、正殿。正殿也是五间,里头香烛辉煌,锦帐绣幕,正中三层神主,两边十数轴列祖遗影,或峨冠博带,或蟒披玉腰。章氏一族男子分昭穆排班立定。章霈主祭,章霂、章霑陪祭,章望献爵,章魁献帛,章轸捧香,章毕、章斗展拜毯、守焚池。乐奏,三献爵;拜典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然后吴太君率女眷至正堂,拈香下拜,也是三拜,然后退出,一齐来到月台之下。
这边林黛玉细细打量,就见此刻宗祠之中,以白石甬路为界,东首设一柴堆、悬架,旁置一口三尺大锅,一只两尺见方的黄铜火盆。西首最前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肚窄口青黑釉大陶罐,再有一只三足青铜鼎,鼎下炭火正旺。下设两列六只鸡翅木四脚支架,每一架上搁一只黄铜水盆,盆甚浅,形如深碟。架子旁边又各有一只大肚敞口陶缸,缸里满装了前两日才下的新雪。最后是三只高近两尺的深桶,深桶内壁也编了一层竹沥。林黛玉因猜是皆冬至济粥所用之物,然而到底如何,却不能知,于是紧紧跟在章舒眉身后,留神细观。
就听章霈唱一声“始”,吴太君便率众女眷到铜鼎边站定。洪氏、尹氏、张氏合力抬过一只乌藤箱,从箱子里取出粗布罩衫,递与吴太君等穿在礼服之上。待众人将罩衫穿妥,就见章由、章回自仪门入内,手上各自捧了一个漆盒,盒子里装了花园里收来的新雪。走到跟前,次第奉与洪氏。洪氏奉与吴太君。吴太君接了,将盒中之雪倒入大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