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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原是想借重妹婿学问见识,指点自家儿孙功课,拨去茅塞,使得开蒙启智,文章焕然。他也知道如今膝下二子一孙,只宝玉最有天赋,又有诗文捷才,如何不在他身上用心?有意磋磨历练,现逼几篇好辞佳作出来,拿给林如海,既师出有名,又不落身份颜面。哪里想到宝玉在书房圈了几日,拘得精神萎靡、心思恍惚,却是连一篇成句的都作不出来。贾政气得要打,又怕贾母、王夫人阻拦,也怕打重了不好见人,只好厉声严词,教训两顿作罢。
恰这日林如海送信来,说章霂、陈氏等作客之事,顺便就提到指点宝玉、贾兰等事:“不必多备功课。只令选取近一二年中,自家以为最佳之诗、文各一篇,他人评点最佳之诗、文各一篇。观之足以。”贾政于是急命人叫宝玉,吩咐:“就在书房,细细斟酌回想,默写出来我看。”
这宝玉原是听说林黛玉遣了紫鹃过来,与湘云等急忙到迎春房里相会。哪想到不过才说了两句话,就有贾政命人来传。他又不敢违抗,一步一挨到了贾政书房。听说不用另作新文,倒是先松了一口气。然而随即又纠结起来:诗词易得,文章做的却少。况且常日最恨时文八股,不过学里布置时做一两篇,含糊敷衍而已,哪里拿得出手?至于古文,虽比八股做得多些,一者总数还是有限,二者纵有一二自家得意的,少年人意气狂妄,又如何敢拿给贾政?如此少不得重新斟酌,修改妆饰,其中苦恼自不待言。
——他却不知道这原是章回一句提议:因林如海问起对贾家人观感,宝玉、贾环、贾兰等人性情学问,章回略说了那几个两句,就说宝玉:“年纪虽小,难得赤子天真,又有文思才情,不在陈规旧俗拘束之中。倘有心琢磨,倒该细查学问根基,了解日常读书的偏重才是。”这正是章家历来“人各有异,因材施教,顺其自然”的路子。林如海亦深知二舅兄如今只有宝玉这一个嫡子,岳母又素来最是偏疼,也有意效力、多加心思点拨,故而特地在信中与贾政说明。总是林如海的一番好意。奈何宝玉有严父约束看管,半点顺心不得了。
这宝玉到底不比其他无才庸碌,一番用功苦思,到这日近晚饭时,四篇诗文皆得了;认真誊抄清楚,恭恭敬敬递与贾政。贾政拿来看时,先见一笔小楷,字法学的二王,入目清雅蹁跹,细品则透出一股子簪花婉媚之气;再看篇章内容,轻灵脱俗,摇曳成文,虽有些用典生疏、见识稚嫩,不掩一派天然意韵。贾政就忍不住点头。忽一眼瞥见宝玉窥头探眼,神舒气松,贾政猛地沉下脸来,骂道:“作死的孽障,我竟并不曾见你有过这样的文章!定是从哪里抄来,敢在我这里弄鬼!”
吓得宝玉双腿一软跪下,直道:“再不敢这样!实是儿子用以前功课修改的,并非别处抄来!”赶紧说出原文是哪一篇,这里楔入的又是哪一段。说完伏在地下,颤着声说:“求老爷明见。”
贾政听宝玉哀哀求告,早知道是自己一时想岔,看他吓得这样,心里也懊悔起来,软了声叫宝玉起来。宝玉站起来,兀自不敢抬头。贾政见他垂头搭脑,再无平日意气,一时又恼火起来,骂道:“纵是原有的文章诗词,如今不过一日,能改进到这样,可见是平时不用功之过!”
贾宝玉一句话也不敢辩,抖着腿站在地下。贾政发了一通火,心意就又回转过来,抬手示意宝玉倒茶。待宝玉奉了茶来,接过吃了,又让他自己也吃一杯。方才叹道:“你也别怪我一味严厉,你也看看你林姑父那边家里几个!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人家都读书进学,靠自己本事取功名立身。你往日只爱跟着那一帮子膏粱纨袴厮混,却不知道自己不从科举正路上晋身,就站在亲戚至交跟前,也多少就要低一低头、矮一矮腰!何况你又不似我,总不能指望再有一重天恩荫赐,加官仕宦,则将来在你林妹婿跟前,该要如何立足?——那小章相公,早晚是观文、资政殿上的人物啊。”
这宝玉难得听父亲剖白,当着这一番温言慈语、苦口婆心,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突然听到“林妹婿”三个字,就似万里晴空陡然一个焦雷,炸得三魂飞散、六魄无着,心神忽忽荡荡,全不知到了何处。
贾政见他张着口、白着脸、凝着眼珠子,只当是自己当头棒喝,震动未知未觉,叹一口气,也不多话,倒背着手慢慢往门外踱去。
宝玉一个人站在书房里,呆呆怔怔,不知时辰。直到他那小厮茗烟眼看天晚,贾政也没留人,也没留话,也没人送晚饭,偷偷摸进房来,才发觉宝玉情形不对。偏偏又是在贾政书房,不敢高声,只拽着宝玉衣服一通猛搡。宝玉猛地一震,眼珠子动起来,慢慢转了两转,这才定定看着他,倒也认得名姓,嘻嘻傻笑着问:“茗烟你怎么进来这里?仔细老爷打你。”
茗烟就觉得不好,顾不上多问,拉着宝玉就往外走。宝玉出了书房,忽而走得飞快,一直走到迎春房里去。这时迎春等皆在贾母上房吃饭,屋里只有两个老婆子看守,远远看见宝玉飞一样过来,都上前侍奉,问:“二爷怎么这会儿来?”
宝玉也不看她,脚步还往里头走,一边走一边问:“紫鹃在哪里?”
一个婆子就笑道:“二爷可来晚了。紫鹃姑娘已经家去了。”
宝玉就呆一呆,说:“家去了?哪个家去?她家不就在这里么?又往哪里去?”
那婆子未查有异,只管笑道:“二爷说什么话。如今她是林家人,自然回林家去。”
宝玉就站住了,嘴里颠来倒去念着“林家人”“家去”两句话,额头上就有汗涔涔地下来。那两婆子这才看到他脸白得吓人,顿时慌张起来。茗烟这时赶上来,见宝玉身子已经左右不住地晃,赶紧一把抱住,叫道:“二爷醒醒,回去歇歇吧!”撑着宝玉就要回房。
旁边那答话的婆子却是个有计较的,见宝玉这样,茗烟年纪小,又是单人独力,便跟另一个说:“我和茗烟小哥送二爷家去。”就跟茗烟一边一个架着宝玉回房。
到门前,袭人、晴雯、麝月、秋纹早一齐迎上来,架的架、扶的扶。袭人吓得只问:“二爷这是怎么了?”急拽着茗烟问究竟,道:“二爷是你服侍的,今儿好好的出门,这样子进来,到底怎么个话?快说!”
茗烟就叫起屈来:“花大姐姐问我,我又问谁?老爷书房,岂是我能进去的!实在见没人,奓着胆子摸进去,哥儿就已经这样。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这边麝月等早悄悄请了宝玉的奶娘李妈妈过来,又是掐又是拍,好一通折腾,宝玉方才“唉哟”一声叫出来。李妈妈等人正要松口气,就见宝玉捂着胸口,喊一句“心好疼”,身子已经软倒在地下。吓得众人忙乱的忙乱,转圈的转圈,叫嚷喧腾,不多一时,就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怎么回事。袭人等无法,只能回明了。这边传话的丫鬟也吓着了,赶紧飞报贾母。
贾母原本高兴,带着众闺秀吃了饭说笑,又有王熙凤凑趣,忽然听闻此报,又惊又急,立时就往这边来。王夫人母子连心,比贾母来得还快,见宝玉在床上,全身紧紧缩成一团,手握着胸口口声声喊疼,早忍不住扑到床前大哭起来。贾母年纪虽老,眼睛却还不花,一眼看到旁边押着的茗烟,眼眶里顿时就有火冒出来,喝道:“拿那小子过来!宝玉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