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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前一日贾宝玉心痛发病, 阖府惊动。虽大夫过来诊了脉、用了药, 他自己也清醒过来说无碍,到底让长辈悬心。贾母年老, 众人都不敢叫她再十分操劳,又兼王夫人慈母爱儿心切,守在宝玉床前不肯稍离,贾政便做主, 吩咐将他挪到王夫人所居正院的南起头一进东边房里:一则全他母子之情,二则自己也便宜就近看护, 三则这一处来往走动的人少,且都是自己惯用的,口风也比别处严紧。夜里宝玉睡得昏沉, 倒也不曾择席;早上醒来,丫鬟们服侍着吃了药,迷迷瞪瞪片刻又自睡下。袭人报与王夫人, 王夫人又报到贾母处,便是精神气力犹弱, 还需静养——故而今日虽有客至,也不必他起身,更不必随行相陪。
却说宝玉因吃的药, 头昏眼沉,虽不深睡,只在半梦半醒之间。袭人守在床前,不时望一望脸色, 试一试额头温度,或听见嘴里哼嗯出声,慌忙凑近了细听,却怎么也听不真,再看双眉时时紧皱,似开还蹙,面上乃至双唇都一片青白,不见常日颜色。
袭人见他这个样子,心中如何不难受?她自己又有一番担心忧烦,想的是:先前只怕宝玉知道林如海给黛玉定亲之事。他两个青梅竹马,一向要好,宝玉也一味在黛玉身上用心,尤其这一二年间益发亲昵深厚了;虽还不曾当面挑明,少年人浓情密意,不经意流露出来,早不是“兄妹”两个字能够遮饰。长辈跟前多少还有礼数讲究,旁人或不察觉,但她们这几个日日夜夜跟在近前的丫鬟,还有什么看不出的?想他一番情意尽付东流,冷不防地就遭受这样打击,催心伤怀自不必说,更怕他因不遂愿闹将起来——宝玉这一腔情意,晴雯、麝月、秋纹等比自己略小两岁,且未知人事,不晓得厉害;独有她年纪最大,听闻思量的事情多,看在眼里,惧在肚中,时时刻刻悬心:哪怕不真闹出什么没出息的事情,只叫有心的人看出一丝二丝行迹,编排出有的没的话说出来,就十足可畏了。若是林如海不曾将黛玉另许他家,宝玉有了这个心思,求贾母做主,也不怕贾政王夫人不乐意,也就此遮掩过去了。林如海既已替黛玉做主,倘再流出风言风语,就该把天都捅破了。便是林如海林黛玉大度,或是有顾忌,不多理会,贾母贾政王夫人又岂有不震怒追究的道理?但凡要拿人作伐,自己哪里还有一条活路?——现如今,天幸没有这样的话传出来,然而林、章两家定亲之事到底传进宝玉耳朵里,昨日情形众人亲眼见着,竟比自己先前预料担忧的更厉害了十倍,如何不叫人惊恐后怕?且看宝玉此时情形,外头的病症或还好治,心里头究竟怎么想的却难说。常言道“心病难医”。宝玉又生来就是这样的脾性,惹上这相思一症,岂不是天底下至难痊愈?
袭人因又想及黛玉。黛玉打六七岁起就住在这边,与宝玉一起养在贾母跟前,两个同吃同行、耳鬓厮磨,情意深厚比家里其他兄弟姊妹都不同。但仔细想平日言行,却未必便有宝玉这样明白的心思。如今许配了人家,姑爷也是极亲近的亲戚,宝玉也说人品才学家世无一不好,又是在林如海病重时相识相助,女孩子家感佩之下情愫寄托,也再自然不过。这时再听见宝玉的心思,就算素知宝玉脾性,全无坏心恶意,到底难堪唐突冒犯,免不得就要生气着恼。倘一时认真记恨上,非但不领宝玉这一番心意,这几年的兄弟姊妹之情也要尽毁。如此一想,岂不又令人痛惜伤心?
她这里胡思乱想,呆呆的发闷,竟不曾留神外间动静。忽然惊觉有人声脚步,一抬头,晴雯、紫鹃已经拥着林黛玉走进来。袭人一吓,身子就不稳,险些从床沿子上直栽下去,幸而被晴雯赶上一步搀住了。
林黛玉忙道:“袭人姐姐仔细。”看一眼床上宝玉兀自阖目,并未惊醒,一边止住袭人行礼,一边拉着她往外面屋里走。到外间按着袭人坐下,黛玉方说:“才刚也吓人,想是真个累到了,快坐着歇一会子。”又问:“到底怎么回事?昨儿紫鹃回去时还说都好,怎么今儿就病的这样了?我问晴雯,却说不知道。”
袭人见问,哪里答得出真话来,只随口含糊两句。黛玉见她满面倦怠、神情抑郁,叹道:“我去看看二哥哥。姐姐安稳歇着。”就移步还往宝玉床前来。袭人不放心,忙挣着也跟进来。
林黛玉听说宝玉病了,竟不能起来,心里原本担忧,这才着急过来相见。此刻眼看宝玉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唇无血色,形容憔悴至极。黛玉再不曾料想,也从未见过他病到如此,又惊又怕,心上一痛,问一句:“怎么就——”才说三个字,眼里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旁边紫鹃、晴雯忙扶着在床边凳上坐了,拿帕子给她擦眼睛。黛玉紧紧握了帕子,往宝玉身上看一眼,摇一摇头,虽不出声,哭得反更厉害了。
袭人只能劝道:“林姑娘仔细身子。大夫看过,说不妨事。”一语未毕,就见床上宝玉忽的全身一震,脸上也扭曲起来,蹙起的眉头颤颤,搭在被子外头的两只手紧紧攥起来,从肩膀到拳头抖个不住,手背上连筋都暴出来了,偏偏额头上并不见一丝汗。袭人吓得魂魄都飞了。反而是林黛玉一连声喊:“宝玉!宝玉!你怎么了?快醒醒!”又拿手去按宝玉的手。
这宝玉原是在梦魇中的,恍恍惚惚只觉身陷浓雾,前后左右似站了好些人,也有贾母,也有贾政王夫人,也有迎春等姊妹,也有薛姨妈、宝钗、湘云,也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众,一个个冲自己笑一笑,又摇一摇手,然后转身就一步步走到浓雾里不见。眼见着一个个人都去了,剩他一个在雾里,正惶恐惊惧,忽听有人喊“林姑娘”,急忙转身,就见林黛玉俏生生、娇怯怯地站在那里。宝玉喜得就要上前,却见黛玉蹙眉苦笑,向自己摇一摇手,转身也往浓雾里去了。他待要张嘴,却喊不出声;待要举步,却不能挪动;胸口像是有巨石压着,又像是有铁箍子箍住,箍子还越收越紧,勒得他直喘不过气来。正欲生欲死之间,忽然听到林黛玉声音,口口声声叫“宝玉”,像是一道雷劈落,驱散那些浓雾,他精神忽的就一振,也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努力挣扎清醒过来。果然睁眼一眼,泪光点点,关怀切切,不是林黛玉又是谁?手还握在自己手臂上呢。宝玉大悲大喜,用力一挣,欠起身来,反手握了黛玉的手,眼泪也滚滚而下。
黛玉见他从梦魇惊醒,看到自己,神情欢喜难掩,心里也是一松,又是欢喜又是担忧,问:“宝玉,你怎么就病了?”
宝玉呆呆看着黛玉,虽知道人就坐在自己跟前,双手相握,一颗心飘却忽忽的还在梦中,听到黛玉问他,呆了半晌,方说:“我为林妹妹病了。”
这一句出口,袭人、麝月等只吓得面目改色,慌忙用言语来岔,一个说“二爷还没梦醒”,一个说“二爷醒了,快拿熬好的汤药来”。宝玉被她两个一喊,神智也真正清醒过来,转眼看到还握着的手,明知道该放开,手下不知不觉,竟而握得更紧了。
黛玉却把宝玉那一句听得真切,心中又惊又吓,忖度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不想手指上突然吃痛,不觉一挣,手就从宝玉手里抽出来了。晴雯在侧,赶紧捧了茶盏来请黛玉吃茶,又说:“姑娘脸上胭脂花了,索性洗一洗脸。”不由分说就和紫鹃一起搀黛玉往旁边桌子那厢坐去。
黛玉洗了脸。晴雯奉茶。黛玉握着茶杯,一边看那边宝玉歪在床沿,袭人喂药,宝玉的两个眼睛直直盯过来,眼中脸上似有千言万语;然而与自己四目一交,立刻就将眼睛移开去,下一瞬又悄悄儿再调转过来,脸上竟有说不出的深情留恋、伤怀不舍、愧歉羞赧之意。黛玉一时明悟。
黛玉既明白宝玉情意,心中乱乱的百味俱呈,低头垂目,半天才叹一声:“二哥哥我去了。你可……好好儿的罢。”泪珠儿随着话又滚滚地落下来。抿嘴咬牙,站了片刻,黛玉用力摇一下头,转身就走。紫鹃等忙跟着出去了。
后面宝玉不错眼地看着黛玉走出去,及出门,就“嗳哟”一声到在床上,手握心口,浑身抖个不住。袭人忙扑过去问:“二爷又哪里疼了?”
宝玉咬着牙,只摇头摆手,好一会儿才牙缝里逼出几个字:“不要惊动了。”袭人无奈,只得点头应了,含泪替宝玉收拾了脸上床上,服侍他睡下,不提。
却说这边鸳鸯听了贾母的吩咐前去接人。两下里也近,出了抱厦,过后廊便是王夫人院东廊的三间小正房,宝玉此刻所住就在前面两进。结果才走到正屋后院,就看到丫鬟们扶着林黛玉自西侧廊下出来,赶忙上前见礼迎接。说了贾母的话,鸳鸯就留神打量黛玉,但见神情倦怠,愁锁眉头,面上虽无泪渍,脂粉也全,然而双目虚肿,眼珠儿底下一片发红,显然是狠哭过一场的了。鸳鸯心里就一阵儿发慌,急忙转目扶着的紫鹃,见她一愣之下,伸出一个手掌轻轻晃了两晃,知道宝玉并无异样,这才定下心神。于是向黛玉柔声道:“姑娘觉得怎样?或者借太太屋里再歇一歇。老太太那边无碍的。”
林黛玉却是摇一摇头:“多谢鸳鸯姐姐。方才金钏姐姐已经拉着让洗脸并歇息过了。”
鸳鸯听这么说,也无他话可回,只小心翼翼陪在身侧,一行人慢慢走出来。到这边迎春等人住所,贾母、陈氏及众闺秀早已等候着了。黛玉上前,勉强笑道:“累老太太、舅太太和姊妹们站在风口里等我一个,可是我的不是了。”
陈氏笑道:“哪里就有不是?正好凑上时辰点儿,没有一丝一毫浪费。不信问你外祖母,看是不是这样?”
贾母就笑着点头,拉了黛玉的手,看一回容色,说道:“瞧过你哥哥?他这个病症来得急,到底并不很要紧。再休养两日,就好了。”攥着黛玉的手却不肯放,就这么走回自己院里去。
迎春、宝钗、湘云等皆知道宝玉之事,见贾母和黛玉这样,不敢更多言语,也唯恐神情形容露了事故。陈氏及舒颐等虽不知道,看出情形有些异常,但想到林黛玉在贾府住了五六年,小孩儿们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与寻常表兄弟姊妹不同;如今黛玉这个模样,多半贾宝玉的病症有些严重,或者至少看起来症候不轻,她替表兄伤感忧心,也是自然之理。只是贾母等都说不妨,想来终无大碍。再有一条,章家子弟都读书,连女子也上学,都知道读书最是劳心费神,因用功太过、身乏体虚以至于招致病症的也常有,但凡仔细调养,滋壮元气根本就是了。于是不以为意,只关怀黛玉情绪为先。
一时到了贾母屋里,众人重新坐下说话,舒颐就笑嘻嘻告诉黛玉方才玩的情形,舒慧、舒颖也故意拉着她撒娇,咬着耳朵悄悄评述贾家的这几个。黛玉原就是聪明灵透之人,如何不知道姐妹心意?一来不欲她们担心,二来也确实说得有趣,脸上便露出笑样儿,慢慢和她们说话。旁边探春、湘云见状,也都凑过来一起说笑。宝钗、迎春坐在旁边,不时递一递茶碗,又拿了干果点心劝她们食用。陈氏和贾母在上面看了,见她们和睦,也都放了心。
又坐一会儿,外面报说邢夫人、王夫人等陪尹氏、王氏逛了会芳园来。几人进来,尹氏、王氏就赞个不住:“好园林!比咱们那边的又是别样一种风光。山水造型、花木建筑,又大气又精巧,真难为他怎么想的起来。”说得陈氏笑道:“我后悔了,刚才应该跟着一起过去逛的。”贾母等也各自谦虚,只说夸得过了。
稍后传昼饭。贾赦贾政贾珍等陪着章霂、林海等在外面厅上用酒席。女眷们就在贾母院里,贾母与陈氏一席,邢夫人、王夫人陪尹氏、王氏一席,尤氏、李纨、熙凤陪甘氏一席。拿两张桌子拼了,黛玉、舒颐、舒慧、舒颖、迎春、探春、惜春团团坐一席。薛姨妈带着宝钗、湘云在旁边一席。贾母见尤氏、李纨等向自己这边过来,忙笑道:“你们只管招呼亲戚,来我这里立什么规矩。只请舅老太太吃一杯罢。”王熙凤是往邢夫人等一席过去,听了这话忙道:“我来这边给太太们敬酒。两位章家婶婶们多吃几杯,我就好到我们老太太跟前表功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酒饭毕,又让茶。因冬天日头短,并不睡午觉,大家一起看戏。点了两出喜庆热闹、谑笑科诨的,众人看了,笑一回又赞一回。演毕,陈氏看时辰近晚,就带着媳妇孙女们告辞,说:“叨扰一日,也乐够了,该要家去。”又拉着贾母的手笑道:“后面还有会的,我们再尽兴。”
贾母就知道未说之意,连连笑着点头。片刻前面也传话来,说章霂等也收拾好预备起身。贾母便挽着陈氏的手,率了众女眷送她一行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