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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焱:“……什么?”
什么也与他无关了,先生把枪口往上抬了一下。他这一路的人总爱打人脑袋,似乎他们讨厌那玩意儿总产生和他们不一样的思维。但是,这时候,一个燃烧瓶摔在车上,车里车外溅开了燃烧的液体。屠先生躲了一下。
芦焱扑了上去:“杀了姓屠的!杀了姓屠的!”
先生一次次地扣动扳机,但手被芦焱抓着,子弹在车顶上开着小天窗。芦焱手里只有一把断刀,他猛力扎着先生厚厚的中山装与风衣。
芦焱:“死啊!你死啊!死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还不死?!”
他的喊声介乎愤怒与恳求之间,后来又变成了哀求。而从四月十二日至今,芦焱发现自己第一次在哭泣。
八年以后。
一辆敞篷车在跑马也见不着几匹的荒漠上驰骋,车上是一个西北军的军官和便装年轻人,边车和盘河车。边车是主事,而盘河车是一个相当得力的助手。
边车:“你确认是他?”
盘河车:“我只怀疑。你来确认。”
边车:“四年前见过,在瑞金赤区边沿。这回是西北赤区边沿。”他翻着一张地图,上头红线标画的轨迹混乱如麻,“瞧瞧九年来我们追着他跑了多少地方。此人如拔了翅膀的苍蝇,飞不起来,逃都逃得乱七八糟。唯一可循的,只要有了赤讯,他必设法与赤党会合,却又不得其门而入。我怀疑他是否根本没与赤党搭上线。”
盘河车:“荒唐。”
边车也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确实荒唐。一个能伤到屠先生的人怎会是孤魂野鬼。”
盘河车只管自身公务:“疑犯半月前以马霍坡霍四古之名在临潼入征十七军,居然是套上身军皮进赤区封锁剿匪的。我得信时部队都已开拔,真是精怪。”
边车也只好压下话头:“没死的都变得精怪。”
他们远方的黄土沟壑,一名后防哨在向他们打着旗语。两人暗暗舒了一口气,至少他们没丢失目标。
车停在了沟壑的入口,在陪同军官一声“留在原地”的喝令声中,正在穿过沟壑的西北军停了下来。军官自去与带队的交涉,边车盘河车则第一时间投入他们此行的要务。
这支部队士气实在是不高,筋疲力尽,又被烈日晒得头昏眼花,“留在原地”的声尾还未落下,士兵们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盘河车并不去指出他们的目标,因为那会让人心生警戒。他把目光看着别处,和同伴低语时几乎不动嘴:“就是……”
边车摇手:“别说。我自个儿认出来更加牢靠。”
他的目光自那帮全无行伍之相的士兵身上扫过,童工一般的少年兵、鲁钝木然的青壮兵……他的目光陡然移向一个骡马兵,那是个满面沟壑的半老头子,正蹲在骡子的胯间专注地清理粪蛋。盘河车的冷脸上现出钦佩之色,他往后退了一步,没掏枪,但枪随时可能出现在他的手上。
边车则很戒备地对这马粪蛋一样的半老头子鞠躬施礼:“震惊上海的红先生居然在马屁股下讨生活,真是恍然隔世,恍若他人。”
芦焱茫然地蹲踞着。他混杂地穿着西北军的旧军装和自己的破衣服,那副苍老之相和土到掉渣的西北味足以让他成为另一个人。这来自做作和伪装,也来自逃亡岁月的折磨。总之他绝不像一个三十一岁的壮年,而像五十岁的老人。
芦焱:“甚?娃娃你说甚?”
边车:“先生请起。”
芦焱木然起身,边车掣出一根拥有铅头、勒绳和内藏的锋刃的棒子,用铅头狠捣了芦焱一下,趁着他差点瘫倒的时候用勒绳把他连肩膀带双手向上反绑了。盘河马开始搜身,他手指间夹了片小刀,遇到需要动粗的地方就利落地一刀割开。芦焱身上的零碎落了一地,除了大头兵必备的那些玩意儿,贴身捆扎的两串死面饼子和一个长条的皮水囊也暴露无遗。
盘河车闻一下:“捂臭了,馊了。”
边车微笑:“西北军有饿肚子攒口粮的习惯吗?还是攒来熬隔离区的荒漠?”
芦焱死撑:“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就图个口粮金贵嘞。”可藏在衣领里的地图也被一刀剖了出来。
盘河车看着,嘲笑:“自己画的保安路线图,居然还没走样。”
芦焱:“那甚嘞?”
然后,藏在衣角的毒药——那片九年前的纪念——也握在盘河车的指间。
边车:“随时预备着死?西北军要有这号死士,赤匪进得了西北?”
芦焱已经不再做作。边车放开了手,一支枪滑到手上,瞄着,而盘河车随手打开水囊,一捧水泼到芦焱脸上,清洗出芦焱的本来面目,除了那股子土渣味,芦焱并没比原来年轻多少。
边车叙着旧:“您真老了许多,岁月催人啊。听我的同人说在川贵也发现过您的踪迹,您是不是也来了一趟所谓的长征,走投无路又改道西北了?放心吧,您这就从苦海里挣出来了。赤橙黄绿青蓝紫,我们拿颜色给先生的敌人编号,您是红,名列第一。先生教我们尊重对手,要像敬他一样敬重你们。所以,请吧红先生,从现在起您就是我们的座上贵宾,中国最安全的人。”
芦焱:“就这怎样?就地一枪,脑袋拿走。否则我会跑,我的腿被你们打断过,可我还是跑了。”
边车同情地吁口气:“死也死在往赤区的路上?我很想成全你,可屠先生没放这个话。”
芦焱叹口气,坐下,躺了。
边车哑然:“这算什么?撒泼放赖?我追了您四万华里,传说一样的人物,放尊重些好么?”
芦焱悠然:“活命的心早八年就没啦。我就是给你们添些堵,耗掉些力气。”
边车气恼:“那我还不是一呼百应?您觉得被捆成生猪一样扔上车好看么?”
芦焱四仰八叉:“那也是添堵。”
边车一抬手:“来几个力气大的……”
然而并没有一呼百应,西北军的官兵或呆立或呆坐,几乎没动地方,但刚才闲散劲已全然不见。
这时,沟壑之上的一个小土丘崩落了,那只是一块覆在黑漆漆枪体上的泥土色旧布,枪口森森地指着沟壑中的西北军。设伏的红军东一个西一个分布在沟壑两畔,却照顾着每一个射击死角:开打的话必是单方面的屠杀。
芦焱呆呆看着那些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军装,却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的人。当确信梦境成真,他一骨碌爬起——这时候我们仿佛又看见那个混沌无知的行刺屠先生的青年。
红军指挥官,一个像八年前的芦焱一样年轻的家伙拿着喇叭在喊:“西北军的兄弟们!我们不想跟你们打!都回去吧!告诉我们的同胞,敌人不在西北,把头转过去看,日本鬼子来了!”
边车低声诅咒。见鬼的是居然有个西北军士兵也在喊:“缴枪不杀!缴枪不杀!”然后炫耀地说,“我被他们抓过一次的。”
红军指挥官:“谢谢那位兄弟!不过这回不用缴枪,没了枪你们也不好交代。只要你们原路返回,别对我们开枪!”
这活儿不错——从西北军的士兵脸上瞧得出这意思,他们向后转走出沟壑时尽力压抑着没有欢呼。而一个红军战士从隐匿处蹦了出来,他的手伸向怀里,像要掏出一个手榴弹,实际上他掏出的是一副竹板。这家伙脚底下装了弹簧似的,呱嗒呱嗒地打起竹板欢送他的西北军兄弟回家。
芦焱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往前挣了一步。盘河车的刀摁在他的动脉上。
芦焱:“屠先生好像要我活着回去?”
犹豫,刀松开了。芦焱奔向他寻觅了九年的队伍。
边车喊:“红先生!”
芦焱回头,边车把那颗毒药扔回了给他,附带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先生要记得,您去的地方,我们要去,比您还容易得多。拿着这个,睡得别太踏实,因为我们随时会来。”
芦焱拿着那颗药看了看:“你也转告屠先生一句话。”他把药揣了,“这九年我睡不踏实,跟你们没相干,而是我总在后悔,那天真该有把好刀。”
他甚至做了个鬼脸,拔步去追赶那支红军小队。
红军正策马奔向沟壑外那片广漠而苍黄的无人带,匆匆追赶的芦焱追上了他们的指挥官,气喘吁吁地大叫:“我跟你们走!我要跟你们走!”
红军指挥官:“我明白你的心情……”
芦焱拦在马头前:“你明白个鬼!”
红军指挥官:“可上级的命令是不带走一人一枪。”
芦焱:“我不是他们的人!我也没有枪!……同志,我就是你们!”
红军指挥官:“等等吧,兄弟。等这样不开枪的仗打多了,你们会知道枪该指哪头的,那时你们就是我们!”
芦焱:“……你被晒昏头了吗?!”
红军指挥官不想纠缠,想来也是军令:“后会有期啦,兄弟!”
芦焱:“别他妈跟我喊口号!我也会喊!枪口一致向外!”
红军指挥官嘲笑地看了他一眼:“老子可不光在喊。”他绕开了芦焱,策骑而去,身后黄尘滚滚。
芦焱愣了几秒钟,诅咒道:“天塌下来也不能把你砸开窍!”
他继续追赶那一骑黄尘。
边车和盘河车看着极目处正在散去的奔尘,芦焱是肉眼难辨的一个小黑点。
盘河车:“没粮没水,隔离带上一个没边没际的大沙锅。他会不会死在路上?”
边车明显不信:“一个我们穷九年之功都没逮到的孤魂野鬼?”
盘河车立刻明白了:“保安,撑死能数出两条街。”
边车:“和尚头上的虱子,他明摆在那儿,只要我们想抓。走吧,回去告诉屠先生。”
盘河车:“赤区,于他才是真正的死地。”
芦焱蹒跚在黄土烈日之间,比没粮没水更惨的是他没了衣服,一个只着内衣的人曝晒于烈日之下,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挣扎向前,多走一步是一步,但放眼皆是的地平线使他失去了方向。最后他昏然跪倒,伸出双手做出个掬水的动作,一头扎在沙土里。
不知过了多久,清水徐徐注入芦焱口中。昏沉中的芦焱死死地抓住盛水的土碗,直到喝完最后一滴才睁开眼睛。
喂他水的是个真正的西北老小子,久旱的皮肤仿佛大象皮,混浊的眼睛里好奇绝对超过同情:“你叫马贼劫了?我赌你会死,害我输了两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