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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衣服换了,把东西安顿好,再回到这儿来……大约一个小时后吧。”
他无声地咯咯傻笑着,笑得浑身发抖,接着又突然打住。
我犹豫了一下。“好吧。”
“吉……吉巴,”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
“等等。”正当我转身走向房门时,他说道。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看得出他有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吉巴里安在哪儿?”我问道。有那么一阵,他停住了呼吸,目光呆滞,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然后又黯淡了下去。
“这里原来是我们三个人,现在加上你,又是三个人了。你认识萨特里厄斯吗?”
“你关心我……”他声音沉闷地说道,“啊哈。你想要关心,是吧?可你为什么要关心我呢?我又不认识你。”
“和你一样,也是从照片上认识的。”
“你怎么了……?”我低声问道,“你生病了吗?”
“他在楼上的实验室里。我想他天黑之前是不会出来的,可是……不管怎样,你会认出他来的。如果你看到任何别的人,你要明白,我是说不是我也不是萨特里厄斯,你要明白,那……”
洒在地上的液体很快就蒸发了,我闻到了酒精的气味。他在喝酒吗?难道他喝醉了?可他为什么这么害怕呢?我仍站在舱室的中央。我两膝发软,耳朵好像被棉花堵住了似的,脚底下的地板似乎仍然有些不踏实。弧形的玻璃窗外,大海仍在有节奏地起伏着。斯诺特仍在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我。他脸上的恐惧正在消失,但那种难以言表的反感依旧存在。
“那又怎样?”
“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身后的背景上,黑色的波浪在西斜的落日下闪着血红的微光。他又坐回到扶手椅上,和原来一样耷拉着头,眼睛朝向一边,盯着那一卷卷的电缆。
“斯诺特……”我低声说道。他畏缩着,就好像被打了一下。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憎恶眼神瞪着我,声音嘶哑地说:
“那么……就什么都不要做。”
我站在一个银色的漏斗状结构下面,它就像教堂的中殿一样高。一束束颜色各异的管道顺着墙壁延伸而下,消失在圆形的竖井中。我转过身。通风井轰鸣着,把着陆时进来的这颗行星上的有毒空气吸走。雪茄形的着陆舱,像撕破了的蚕茧一样空空如也,立在钢铁平台上的一个凹处。它外部的金属板已被烧焦,成了一种脏兮兮的棕色。我走下一条短短的坡道。再往前,金属舱板上熔接着一层粗糙的塑料,有些地方被可移动火箭千斤顶的轮子磨得露出了钢板。突然间,空调压缩机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寂静。我有些无助地环顾四周,本以为会有人出现,但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个亮闪闪的霓虹箭头指向一条无声的自动走道。我踏了上去。大厅的天花板沿着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向下弯曲,最后通向一条管状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凹室里是一堆堆压缩气体钢瓶、各种容器、环形降落伞、板条箱,全都随随便便地胡乱堆放着。这也让我不禁纳闷。在自动走道的末端,走廊扩展成了一个圆形的区域。这里更是一片狼藉。一大堆金属罐下面漏着一摊油质的液体。空气中充溢着一种难闻的刺鼻气味。粘着那种黏性液体的鞋印在地板上清晰可见,走向不同的方向。罐子中间扔着一卷卷白色的电报纸带、撕碎的纸和垃圾,看上去好像是从舱室里清扫出来的。这时又一个绿色标志亮了起来,把我引向中间那道门。它通向一条狭窄的走廊,窄得几乎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行走。光从天窗照下来,窗玻璃两面凸出。前面又是一扇门,上面漆着绿白两色的棋盘方格图案。门半开着,我走了进去。半球形的舱室里有一扇很大的全景窗,窗外薄雾笼罩的天空闪着红光。天空下,波浪好似微黑的小山,无声地起伏着。周围的墙上有许多敞开的橱柜,里面塞满了各种仪器、书籍、底部有干燥沉淀物的玻璃杯、落满灰尘的保温瓶等。肮脏的地板上摆着五六张带轮子的机械工作台,它们中间有几把扶手椅,泄了气,松垮垮的。只有一把充足了气,椅背向后倾斜着,上面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瘦骨嶙峋的男子,他的脸被晒伤了,鼻子和颧骨上都在脱皮。我知道他是谁。斯诺特,吉巴里安的副手,一位控制论专家。早年间他曾经在《索拉里斯学杂志》上发表过数篇非常具有独创性的文章。我以前从未和他见过面。他上身是一件网状织物衬衫,几绺灰白的毛发从他扁平的胸前戳出来,下身是一条原本是白色的亚麻布裤子,像装配工的裤子一样有许多口袋,膝盖上沾有污迹,还有化学试剂烧灼的痕迹。他手里拿着一个梨形塑料球袋,是人们在没有人造重力的飞船上喝东西用的。他看着我,就好像被一道耀眼的强光刺得茫然不知所措。他松开手指,那个球袋从他手中掉下来,在地板上像皮球似的弹了几下。少许透明液体从里面流了出来,他的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我也一时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无言的场景继续着,直到他的恐惧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传染到了我的身上。我向前迈了一步,他将身体缩进了扶手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