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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这些梦里最简单的一种,其他的我无法描述,因为那些在梦中搏动不止的恐怖之源在我清醒时的意识当中没有相对应的概念。在这些梦里,我根本不知道哈丽的存在,也没有发现任何白天的记忆或经历。
还有一些其他的梦,在里面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实验对象,身处在一片凝重死寂的黑暗中,实验者正在慢慢地、十分仔细地研究我的身体,没有使用任何感官工具;我感觉自己被穿透,被撕成碎片,被化为一片虚空,而这种无声的、毁灭性的痛苦折磨的最底层则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只要我在白天想起它,就会让我顿时心跳加速。
每天都是一模一样,仿佛褪了色一般,充满了对一切的厌烦,带着极度的冷漠,慢吞吞地一天天过去;我只是害怕黑夜,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梦的袭扰。我和不需要睡觉的哈丽一起醒着,吻着她,抚摸着她,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只是因为我害怕睡觉。尽管我根本没有向她提起过这些可怕的噩梦,她一定也已经猜到了什么,因为从她僵硬的举止当中,我可以感觉到一种深深的羞耻感,而我对此却无能为力。我提到过,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没看见斯诺特和萨特里厄斯。但斯诺特每隔几天就会联系一次,有时是用纸条,更多的时候是通过电话。他会问我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新的现象,有没有任何变化,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看作是这片海洋对我们多次重复的实验所做出的反应。我会说没有,然后问他同样的问题。斯诺特则只是在屏幕深处摇摇头,表示否定。
在实验停止后的第十五天,我醒得比平时早,被一场噩梦弄得疲惫不堪,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从深度麻醉中苏醒过来。透过没有遮掩的窗户,可以看到红色太阳的第一缕曙光,太阳的巨大倒影犹如一条燃烧着深红色火焰的河流,将平坦的海面一分为二,原本死气沉沉的海洋表面不知不觉地起了动静。黑色的海面先是开始变浅,就好像覆盖着一层薄雾,但这层雾本身却有着一种非常实在的质感。有些地方出现了湍流中心,最后这种模糊的运动蔓延到了视野中的整个空间。黑色的海面消失了,隐藏在一层薄膜下面,薄膜凸起的地方呈淡淡的粉红色,凹陷的地方呈珍珠般的棕褐色。刚开始这些颜色交替出现,在海面上这层奇怪的覆盖物上装点出长长的条状图案,在波浪摇摆时好像固定不动。接着,这些颜色混合在了一起,整个海面上覆盖着一层由很大的气泡构成的泡沫,大片大片地在观测站的正下方和四周高高飞起。昆虫膜翅般的泡沫云在四面同时升起,直冲上空荡荡的深红色天空,在水平方向上伸展,和真正的云彩完全不同,并带有气球般鼓胀的边缘。有些泡沫云带有水平条纹,遮住了低低的太阳光盘,在太阳的映衬下显得像煤一样黑;另一些更靠近太阳,取决于旭日光线的不同照射角度,呈樱桃红色或紫红色。这个过程一直在继续,就好像整个海洋正在脱皮,形成了一系列血红色的轮廓线,暴露出隐藏在下面的黑色海面,接着又被一层新的硬化了的泡沫所覆盖。这些泡沫云有些飘得很近,在离窗户只有几米远的地方经过,有一朵甚至用它看上去像丝绸一般柔软的表面从玻璃上擦过,而最先升到空中的那一大群,在高高的天空中就像一群四散的鸟儿,现在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变成了一种透明的凝结物,在天顶消散而去。
观测站停了下来,原地不动,停留了大约三个小时,而这场奇观则一直在持续。到最后,当太阳沉没到地平线以下,我们下方的海洋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时,只见数千个金褐色的细长轮廓在天空中越升越高,飘浮着,排成无穷无尽的行列,仿佛挂在看不见的绳子上,一动不动,没有重量。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参差不齐的翅膀,一直向上升腾,这个壮观的场面就这样延续着,直到被黑暗完全淹没。
这种平静而又宏大无比的景象实在令人震惊,更是把哈丽给吓坏了,但我却无法向她解释。尽管我是一个索拉里斯学家,这种现象于我于她一样新鲜,一样不可思议。不过在索拉里斯星上,每年都可以观察到两三次在任何目录里都没有记录的形体和构造物,运气好的话甚至还会更多。
第二天晚上,在蓝色太阳预计升起之前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又目睹了另一种现象—海洋发出磷光。一开始,在黑暗笼罩的海面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发白的光芒,模模糊糊,随着波浪的节奏缓缓移动。接着,这些光点连在了一起,并开始扩散,直到这种幽灵般的微光一直延伸到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上。光的强度不断增强,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随后,这种现象以一种令人惊叹的方式结束:整个海洋开始熄灭。一片前沿足有几百英里宽的黑暗区域由西向东向前推进,当它从观测站所在的地方一扫而过时,仍在散发着磷光的那部分海洋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延伸在阴影中的光芒,向东越走越远。当它到达地平线时,它仿佛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极光,很快便消失了。不久后太阳升起,那片空旷死寂的广阔海洋又重新伸向四面八方,带着几乎看不见的波纹,向观测站的窗户反射着水银般的微光。海洋磷光现象已经有人描述过。据观察,在一定比例的实例中,它发生在非对称体出现之前,除此之外,它还是原生质活动局部加剧的一种典型标志。然而,在接下来的两周内,观测站内外都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次,在半夜里,我听到了一阵遥远的呼喊,像是来自四面八方,但同时又像是凭空而生,音调极高,尖厉刺耳,拖得很长,更像是一种非人的高声哀号。我从噩梦中惊醒,静静地躺了很久,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不能完全肯定这种尖叫是否也是梦。前一天,从我们舱室上方的实验室里传来了一种沉闷的响声,就好像有人在搬动重物或是仪器设备;我觉得这种尖叫声也来自那里,但究竟是怎么传过来的并不清楚,因为两层之间有隔音天花板。那个垂死的声音持续了将近半小时,弄得我神经紧张,浑身是汗,几乎半疯,差一点就要跑到楼上去看个究竟。但最后那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移动重物的声音还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