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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没有吭声。我关上透明的驾驶舱盖,给他做了个手势。他启动了升降台,我慢慢地升到了观测站的顶部。发动机开始启动,发出长长的隆隆声,三个叶片的螺旋桨开始旋转,飞机异常轻盈地腾空而起,将银盘似的观测站留在下面,变得越来越小。
这是我头一回独自飞翔在这片海洋上空,这种感觉和透过窗户观看时完全不同。这也可能是飞行高度很低的缘故——我就在海浪上方几十米的高度飞过。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而不仅仅是心里知道,这片广阔海洋上高低相间的波峰浪谷,闪着油乎乎的亮光,它的运动方式与海潮或云彩完全不同,而更像是一只动物。就好像一个肌肉发达的裸体躯干正在一刻不停但又非常缓慢地收缩着—看上去就是这样。每个浪尖在懒洋洋翻转的时候,都会泛起红色的泡沫,就像燃烧的火焰。我将飞机转了个弯,径直飞向在海上缓缓漂流着的模仿体小岛。这时太阳直射我的双眼,弧形挡风玻璃上闪过一道血红色的闪电,大海本身则变成了墨蓝色,带着星星点点的昏暗火光。
我的转弯动作有些不熟练,飞机画出的弧线把我带到了迎风面距离太远的地方;模仿体落在了身后,像一个宽阔明亮、外形不规则的斑块,在大海的背景上格外显眼。它已经失去了薄雾给它染上的那种粉红色调,而是像风干了的骨头一样泛着黄色。有那么一刻,它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而我远远地瞥见了观测站,似乎悬在海洋的上空,就好像一艘巨大的老式齐柏林飞艇。我又重复了一遍转弯动作,集中精力,全神贯注;模仿体庞大的身躯,连同上面陡峭而怪诞的雕塑,在我的视野中越变越大。我觉得飞机可能会碰到它球茎状突起物的顶端,于是我将直升机迅速拉起,以至于飞机突然失速,机身猛烈地摇摆着。我的小心谨慎其实并没有必要,因为那些奇异高塔的圆顶在飞机下面很远的地方安全滑过。我调整飞机的航向,对准这个漂浮着的小岛,然后一米一米缓缓下降,直到那些正在分崩瓦解的高峰升到了驾驶舱的上方。这个模仿体并不大,从一头到另一头大概只有四分之三英里,宽度也只有几百米,而且有些地方已经变得很窄,预示着很快就会从那里断开。它一定是从某个大得不可比拟的构造物上脱落下来的一小块;按照索拉里斯星的标准,这不过是一块碎片,一点残余,天知道自从它形成起已经过了几周还是几个月。
在那些筋脉交错的突出物中间,紧靠着大海,我发现了一块好似海岸的地方,有一定斜度,但很平整,有几十平方米大小,我将直升机开了过去。降落比我预想的要困难,因为一堵墙在我面前突然升起,差点碰到了螺旋桨,但我还是成功了。我马上关闭了发动机,掀开了驾驶舱盖。我站在机身上,确定直升机没有滑入大海的危险;海浪舔舐着小岛锯齿状的边缘,距离我着陆的地方只有十几步远,但是直升机在宽宽的起落橇上停得很稳。我跳到了……“陆地”上。我先前几乎撞到的那个我本以为是墙的东西,实际上是一块巨大的薄膜状骨质薄片,垂直而立,上面布满了孔洞,还到处长着栏杆似的隆起。一条几米宽的缝隙斜穿这座几层楼高的平面,透过这条缝隙和那些凌乱的大孔,可以看到墙后面的景象。我沿着离我最近的那段墙上的斜坡爬上去,发现宇航服靴子的防滑性能不错,而且宇航服本身对我的行动也没有任何阻碍。我爬到了离海面四层楼高的地方,转身面对这片骨架般景观的内部,这时我才有机会把它看个仔细。
我面前就好像是一座几乎化为废墟的古城,就像是几个世纪前某个充满异国情调的摩洛哥人聚居地,被地震或其他自然灾害毁于一旦,其相似程度令人震惊。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迷宫般弯弯曲曲的街道,有的地方已被瓦砾堵住;它们蜿蜒曲折,坡度陡峭,伸向被黏糊糊的泡沫冲刷着的海岸。在更高处,有依然完整的城垛和堡垒,还有它们圆形的根基;在那些鼓出或凹陷的墙壁上,有黑色的开口,就像打破了的窗户或城堡的射箭孔。整座小岛城市像一艘半沉的大船一般重重地倾向一边,毫无知觉、毫无意义地向前漂浮,一边缓缓地旋转着,看上去就好像太阳正在天空中转动,使得阴影在这片残垣断壁之间懒洋洋地爬动。有时一束阳光会碰巧穿过,照到我站着的地方。我继续向上爬,冒着相当大的危险,直到一种纤细的粉末开始从我上方突出的赘生物上剥落下来;这些粉末飘落在那些弯弯曲曲的沟壑和小巷里,掀起大团的尘埃。模仿体当然并不真是岩石,只要你拿一块在手里,它和石灰岩的不同就显而易见—它比浮石还要轻很多,具有非常细小的蜂窝结构,因此极其轻飘。
我现在已经爬得很高,以至于我可以感觉到它的运动:它不仅是在海洋黑色肌肉的驱使下向前漂浮,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而且还在极其缓慢地来回倾斜,而每一下这样钟摆似的摆动都伴随着一种持续很久的黏糊糊的声音,那是当海岸浮出海面时黄色和棕灰色的泡沫从岸边滴下来发出的声音。这种摇摆动作它很久以前就有了,可能在它诞生的时候就有,并且因为它巨大的质量而保留了下来。我从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将一切尽收眼底,然后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奇怪的是,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对模仿体丝毫不感兴趣,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和它相会,而是为了拜访这片海洋。
我在海边布满裂纹的粗糙表面上坐下,直升机就在我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一股黑色的波浪笨重地爬上岸边,平展开来,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当它退下去的时候,颤悠悠的细丝状黏液从岸边流下。我又往下挪了挪,伸出手去迎接下一股波浪。它一丝不差地重复了人类在几乎一个世纪前首次目睹的那种现象:它先是犹豫了一下,向后退缩,然后从我手上流过,但并没有碰到我的手,而是在我手套的表面和覆盖在上面的那层液体之间留下了一层薄薄的空气,而且这层液体的黏稠度马上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一种几乎像是肉质的东西。接着,我缓缓地举起胳膊,那股波浪,或者更准确地说,波浪中窄窄的一条,也随着胳膊升起,继续包围着我的手,就像是一层越来越透明的暗绿色包囊。我站起身,好把胳膊举得更高一些。那股细细的胶状物质被拉得很长,就好像一根颤动不已的琴弦,但并没有断开;它的根基,那股已经完全平展的波浪,就像一个奇怪的生物,耐心地等待着这场实验的结束,在我的双脚周围紧紧地贴着海岸(同样也没有碰到我的脚)。这看上去就好像是从海中长出了一枝柔嫩的花朵,它的花萼包裹着我的手指,但又没有和它们接触,就好像成了和它们形状完全相同的模子。我后退了一步。花梗颤抖了一下,仿佛不情愿地缩回到地面上,富有弹性,摇摇摆摆,犹犹豫豫。波浪涌起,将它吸了回去,然后从岸边消失了。我重复着这场游戏,直到像一百年前一样,有一股波浪毫不在乎地退去,就好像已经厌烦了这种新体验,而我知道,我得等上几个小时,才能重新唤起它的“好奇心”。我又像先前一样坐了下来,但我整个人都好像被我所引起的这种在理论上十分熟悉的现象所改变;理论根本无法表达实际经历给人的感受。
在这个生命形态萌芽、成长和扩散的过程中,在它每一个单独的行动和所有行动的整体当中,都表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谨慎但又丝毫不胆怯的天真。当它意外地遇到一个新的形状时,它会立刻狂热地试图了解它,接纳它。然后,在半途中,当它即将跨越由某种神秘法则规定的界限时,它就会悄悄退缩。这种机敏的好奇心和这个伸至天际的庞大身躯真是格格不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它宏大的存在,它强大而绝对的沉默,在海浪中犹如均匀的呼吸。我目瞪口呆,惊叹不已,逐渐陷入了一种似乎不可能达到的惰性状态,而在这种越来越深的出神状态之中,我和这个没有眼睛的液体巨物融为一体,就好像不需要任何努力,不需要任何语言,不需要任何思想,我就原谅了它所做过的一切。
在过去的一周里,我一直表现得非常理智,以至于斯诺特那种不信任的目光终于不再找我的麻烦。我表面上很平静,但在内心里,我一直在期待着什么,尽管我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期待着什么呢?期待着她回来?怎么会呢?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物质生命,受着生理学和物理学法则的支配,而我们所有感情的力量加在一起,不管有多么强烈,也无法与这些法则抗衡,而只会产生对它的怨恨。恋人和诗人对爱的力量怀有永恒的信念,认为它比死亡还要持久,但那句千百年来一直缠着我们不放的“生命虽尽,爱犹未尽”,实际上不过是一句谎言。这句谎言只是徒劳无益,并非荒唐可笑。那么,难道我们应该把自己作为一只度量时间流逝的时钟,被反复砸碎又重新组装,只要钟表匠装好了齿轮,时钟开始运转,绝望和爱情也就随之而生?难道我们就应该接受一个人必须一遍遍遭受同样的痛苦,每一次重复都更为滑稽,而所受的痛苦也越来越深?重复人类的生活历程,好吧,可是难道非得像一个酒鬼一样,反复重放一首老掉牙的曲子,往自动点唱机里一枚又一枚地塞硬币?这个液体庞然大物,它在自己体内造成了数百人的死亡,整个人类几十年来一直在试图和它建立哪怕是一丝的沟通,却徒劳无功。它把我像一粒灰尘般高高扬起,却对此浑然不觉,我压根就不相信它会被两个人的悲剧所打动。但是它的行为的确有着某种目的。不错,就连这一点我也无法完全肯定。然而离开,就意味着完全放弃未来所隐藏的机会,尽管这种机会或许很渺茫,或许仅仅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那么,难道我就应该年复一年,生活在我们两人都曾经触摸过的家具和物品当中,生活在她曾经呼吸过的空气中吗?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希望她会回来?我没有希望。但我心中仍有着一丝期待,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我仍在期待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满足,什么样的嘲笑,什么样的折磨呢?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我心中怀着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那就是,这些残酷的奇迹并没有到此结束。
扎科帕内,1959年6月—196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