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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琳达为他们感到难过。
她擦擦脸,打开珠宝盒拿出那个信封打开来。她抽出那张奶油色的纸浏览了一遍打印得整整齐齐的文字。信纸上的贝琳达醉酒后驾车酿成事故,失去了驾照。她和戈登一连很多天没有说话。他已经超过一年半没有工作了,现在他几乎整天都待在他们位于索尔福德的房子里。全靠贝琳达一个人养家。梅拉妮很不听话:贝琳达在收拾她的房间时,找到了一盒五英镑十英镑的钞票。梅拉妮没有解释一个十一岁女孩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瞪着他们,被问的时候就紧闭着嘴。戈登和贝琳达都没敢多问,他们怕知道真相。索尔福德的房子昏暗潮湿,天花板上泥灰大块大块地剥落,他们三个都得了严重的支气管炎。
她把那张纸放回信封。不知道恨戈登会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戈登恨她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没有凯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看不到他画的飞机,听不到他唱荒腔走板的流行歌。她又想着梅拉妮——另一个梅拉妮,不是她的梅拉妮但确实还是梅拉妮——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同时贝琳达又庆幸,自己的梅拉妮除了芭蕾舞和伊妮德·布莱顿的小说以外对其他东西都兴趣不大。
葬礼之后的第四天,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和戈登用的双人床,忽然就开始哭了,她那巨大丑陋的悲伤池塘里生起啜泣的涟漪,泪水从她脸上滚落到床上,鼻子里也流出鼻涕,她就像被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突然跌坐在地板上,哭了快一个小时,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非常想念戈登,那感觉就像长矛或者冰柱一类尖锐的东西重重地刺进她的内心,一想到再也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他,她就觉得冰冷又孤独。
葬礼之后,她的父母带着两个孩子回乡下去了。贝琳达不肯去。她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她把信封拿到楼下休息室,壁炉里正烧着炭火,因为戈登喜欢明火。他说火给房间带来生命。而贝琳达并不喜欢炭火,但是今天晚上她还是按习惯生了火,因为要是不生火,就意味着她自己从某种微妙的意义上承认戈登永远不回来了。
梅拉妮十一岁,似乎顺利接受了事实。凯文不看书也不玩电子游戏,就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盯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贝琳达盯着火焰待了一会儿,想着自己生命中拥有过的东西和放弃过的东西,爱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和讨厌一个总在身边的人,到底哪个更不幸。
他死后的三天,贝琳达什么都感觉不到,那是一种深沉且恐怖的麻木。她安慰孩子,和朋友交谈,和戈登的朋友交谈,和家人对话,和戈登的家人对话,礼貌温和地接受他们的致意,就像接受无端赠送的礼物一样。她听别人为戈登哭泣,她还没哭过。她言辞恰当,只是什么都感觉不到而已。
最终,她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将信封扔进了火里,她看着纸张卷起来,变黑了,黄色的火焰中带着些蓝色。
验尸官说,解剖证明戈登先天就心脏虚弱,随时都可能猝死。
很快结婚礼物就只剩下一小撮黑色的灰烬,随着上升气流飘走了,就好像小孩子写给圣诞老人的信一样,顺着烟囱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午餐后,戈登正在和一个托斯卡纳大理石进口商谈话的时候,他突然露出十分惊诧的神情,然后捂着胸口说:“我真的非常抱歉。”说完他突然跪下,然后倒地不起。别人叫了救护车,救护车虽然来了,戈登却还是死了。他才三十六岁。
贝琳达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闭上眼睛,等着自己脸上出现疤痕。
戈登打起了呼噜。她轻轻亲了他的脸颊,然后说“嘘”。他翻了个身,安静下来,但是没有醒。贝琳达依偎在他身边,很快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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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想知道那封信里面写了些什么。她能感觉到那封信干燥地潜伏在卧室角落里,被锁起来,很安全。她忽然为被困在那一页纸中的贝琳达和戈登感到难过,他们讨厌彼此,讨厌一切。
这就是我最终没能写给朋友当结婚礼物的故事。不过当然了,其实它和我没能写出来的故事有所不同,也跟我开始落笔时候准备写的故事不一样。我计划要写的故事短得多,更像个寓言,结尾也不一样。(我不知道要怎么写才能让它正常结尾。本来是有计划好的结尾,但是一旦故事展开,走向就无法控制了。)
一天晚上,贝琳达下半夜的时候醒了,她看着熟睡的丈夫,路灯黄色的光芒从卧室外的窗户照进来。他的发际线后退了不少,后脑勺的头发也变得稀薄了。贝琳达想,要是自己真的跟一个秃头结婚了会怎么样。可能跟不秃头也没什么不一样。大部分还是挺幸福的。大部分是美好的。
这本书里的大部分故事都是这种情况:最终它们的结尾并不是开始时我所预料的。有时候完全是由于写不出新的文字了,我才意识到故事已经完结了。
他们在伦敦过了几个月,然后又过了几年,除了有时候预算不足以外,戈登对自己的工作一直很满意。博物馆破土动工的日子越来越近。
占卜者的回旋诗
他们搬到了伦敦,在普勒斯顿的房子租给了一个艺术家和他的家人,因为贝琳达不同意戈登把房子卖了。戈登全身心投入博物馆的工程,他工作得很快乐。凯文六岁,梅拉妮八岁。梅拉妮觉得伦敦很吓人,凯文却很喜欢伦敦。两个孩子都因为离开了原本的学校和朋友而郁郁不乐。贝琳达在卡姆登的诊所找了一份兼职工作,每周工作三个下午。她想念那些奶牛。
有些编辑会让我写“任何你喜欢的故事。真的,写什么都行。只要写个你想写的故事就行”,但其实我很少能给他们写出什么东西。
他们又等了足足六个月,戈登设计的大英传承博物馆才确定获得了大奖,只不过《泰晤士报》上说它“当代风格过于夸张了”,而其他不少建筑杂志则说它很老派。比赛评委之一在接受《星期日电讯报》采访时说:“这是一个折中的选择——所有人的备用选项。”
而劳伦斯·席梅尔则写信明确要求我,写一首诗给他那本有关预言未来的小说集作序。他想要一首回旋诗,像十九行牧歌或者换韵律四行诗那样有重复的句子,呼应未来必然降临的那种氛围。
戈登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搂住她。“那些不是真的,”他认真地说,“现在才是真的。你是真的,我是真的。结婚礼物只是个故事。是编的。”他紧紧拥抱着她并亲吻她,那天晚上他们都没再说什么。
于是我给他写了一首关于占卜的愉快和危险的十四行回旋诗,并且用了《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的经典笑话作为引子。总的来说作为序言,这首诗还挺不错的。
她打了个寒战:“也许我真的因为被狗咬伤了脸就开始酗酒,而你到处出轨,凯文根本没出生——所有恐怖的事情都成了现实。”
骑士精神
戈登点头:“有时候想过。尤其是今晚。”
我曾经度过了很糟糕的一周。我本来要写的稿子没写出来,一连好几天都盯着空白的屏幕,偶尔写几个没用的词,再盯着它看几个小时,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删掉,然后再写个“和”要么写个“或者”。然后不保存就退出。爱德·克雷默打电话提醒我说他和无处不在的马蒂·格林伯格正在编辑一本小说集,而我还欠着一篇关于圣杯的故事。考虑到当时也没有其他事情了,而且这个故事又一直在我脑海中,所以我回答说没问题。
“我真的害怕,”贝琳达说着穿上棉质睡衣,“那张纸上是我们婚姻的真实情况,我们的现实则是一幅漂亮的图画。信是真的,我们是假的。我是说——”她现在态度很认真,有种略醉的严肃,“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好过头了?”
我在周末写完了这个故事,整个过程如有神助,写得轻松又愉快。我仿佛成了一个焕然一新的作者:脸上带着危险的笑容,对瓶颈不屑一顾。但后来我又郁郁不乐地对着空荡荡的屏幕呆坐了一个星期,因为神灵都是充满幽默感的。
“‘完全是靠着那只戒指大家才认出了他<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对,我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读过。”
几年前,在签售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篇学术论文,内容是关于女性语言理论的,文中对比了《骑士精神》、丁尼生的《夏洛特夫人》还有一首麦当娜的歌。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写一篇名为《惠特克太太的狼人》的故事,也不知道回头它又能激发出怎样的论文。
她把耳环放进珠宝盒锁好:“你说得对。我能想象上面写了什么。肯定是我酗酒,你失败之类的。但是其实我们……嗯,我只是有点,微醺,这不是重点。那封信就在珠宝盒最下面,就好像《道林·格雷的画像》里放画像的那个阁楼。”
在朗读会上,我喜欢用这个故事作为开场。这是个很友好的故事,我喜欢大声读出来……
他只穿了双袜子在床上严肃地看着她:“不,别看了。今天这个特别的夜晚,不要破坏了气氛。”
尼古拉斯是……
庆祝的时候他们香槟喝得有点多。那天晚上,他们在卧室里的时候,贝琳达摘下耳环说:“我们看看结婚礼物上写了什么吧?”
每个圣诞节,我都能收到各位艺术家寄来的卡片。他们会自己绘制卡片,每张卡片都很漂亮,很有纪念意义而且极具启发性。
“太好了。爱你,”她说,“我现在该回去抓山羊了。”
每个圣诞节我都觉得自己无足轻重,毫无才华,还挺尴尬的。
“我跟富布赖特太太说了一声,今天晚上她会让索尼娅来帮我们看孩子。我们出去庆祝吧。”
所以某一年我写下这个故事,提前写了为圣诞节做好准备。戴夫·麦基恩用优美的书法把它写下来,然后我就把它送给了我认识的每一个人。这是我的卡片。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