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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自己的一居室,给自己倒了杯杰克·丹尼尔紫方威士忌,六十年陈酿。他一边坐在那儿小酌,一边出神地望向窗外——他唯一的窗户,看着对街的大楼。我应该回办公室去吗?他问自己。如果回去,为了什么呢?如果不回去,又是为了什么呢?总得选一个吧。他心想,老天,知道真相以后我真是崩溃了。我就是个怪物,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努力模仿活人、自己却没有生命的东西。然而,他曾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只不过他现在的感觉不一样了。他对自己,对周围所有人——尤其是唐斯曼和莎拉,对三星公司的每一个人,看法都不一样了。
我应该自杀,他心想。但是我内置的程序也许会阻止我这样做。我的买主可不愿白白浪费这么多钱。再说,他其实也不想这样做。
设计好的程序。他想,在我体内,一定有一个放置矩阵的地方,还有一个帘栅级,专门用来过滤那些我不应该有的想法,不应该有的行为。这些东西强行改变了我。我没有自由。从来都没有,只是现在我知道了这一点而已。区别就在这儿。
他把窗户调成不透明,啪地打开头顶的灯,开始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他曾仔细观察过修理厂的技工如何为他接了新手,对自己的身体结构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他有两块主板,分别位于两条大腿内部。技工曾把这两块主板拆下来,检查下面的电路情况。如果我是被设定好的,他想,那么,那个矩阵很可能就在主板附近。
迷宫一般的复杂线路把他弄糊涂了。他想,看来我得找人帮忙。让我想想,我们办公室那台BBB级电脑的电话是多少来着?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永久安置在爱达荷州博伊西市的电脑。
“这台电脑的收费标准为每分钟五蛙币,”一个机器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请把你的信用盘放到屏幕前。”
他照做了。
“当你听到蜂鸣声,说明你已经和电脑连上了。”声音继续说,“请尽快提出问题,考虑到它的反应速度是以微秒为单位的,而你的问题将会——”他把声音调小。直到电脑屏幕上显示“无音频输入信号”,他才急忙把声音调大。这时,电脑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耳朵,等待他发出询问——在这同一时间,地球上估计至少还有其他五万人和他一样,希望接受电脑的帮助。
“给我做可视扫描,”他对电脑说,“然后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控制我思想和行动的程序中枢。”他等待着。屏幕上出现了一只含有多重镜头的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看。就在那个一居室里,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展示给电脑。
电脑说:“请打开胸腔板。对胸骨施压,然后松开。”
他按指示把胸腔板卸下来,晕乎乎地把那个东西放在地上。
“我能识别控制元件,”电脑说,“但我看不出来——”它停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在你的心脏上方,我看见一卷打孔磁带。你看见了吗?”普尔低头仔细瞧。他也看见了。“我要待机了。”电脑说,“等我查阅数据库之后,再跟你联系。再见。”屏幕暗掉了。
我要把那些磁带扯出来,普尔对自己说。那卷磁带极其微小,不超过两针尖宽,放带轴和收带轴之间还有一个扫描仪。他没发现转动迹象。应该是某种超驰装置,只在特殊情况下发挥作用。想想我一生中,它们一直在这样工作。
他伸手去摸放带轴,心想,只要把这东西扯掉,就——
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信用盘号3—BNX—882—HQR446—T。”电脑说,“我是BBB—307DR,于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四号,延迟十六秒后为你解答。你心脏上方的磁带不是控制程序,而是现实提供源。你的中枢神经系统接收到的所有刺激都来自这个磁带设备,自行改造它会让机器受损,甚至报废。”它补充道,“我检查过,你好像没有中枢控制程序。回答完毕。再见。”屏幕啪的一闪,黑了。
普尔赤条条地站在屏幕前,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卷磁带。我明白了,他的脑子疯转。我真的明白了吗?这个东西——
他意识到,如果我把磁带剪断,我的世界就会消失不见。对别人来说,地球照样转,但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我的现实,我的整个宇宙,都来自这个细小装置。磁带一边缓慢转动,信息一边通过扫描仪传入我的中枢神经系统。
他想,这卷磁带肯定已经转了很多年了。
他穿上衣服,坐到大躺椅上——这是他从三星办公室搬回家的奢侈品。他点上一根雪茄,放下打火机,双手不停地颤抖。他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烟,在空中弥漫成一个模糊的烟圈。
我得一步一步来,他对自己说。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摆脱程序对我的控制?但是那台电脑说,我体内没有控制程序。我要去折腾那卷现实磁带吗?我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我控制了它,他想,就能控制现实。起码按我目前的理解是这样。控制我的主观意识……但也就这样了。客观现实本来就是一种综合建构,是人们对众多主观现实的假想性归纳。
我的世界触手可及,他意识到。要是我能弄明白这该死的东西是怎么运作的就好了。本来我只想找到控制程序,实现自主智能——支配自我。但有了这个东西的话——
有了这个东西,他不光能支配自我;他能支配一切。
这让我和那些必须经历生老病死的人不一样,他阴郁地想到。
他拿起电话,打给自己的办公室。看到唐斯曼出现在屏幕上,他轻快地说道:“马上送一整套精密工具和放大屏到我家。我要研究一些微型电路。”说完他立马挂掉电话,懒得跟唐斯曼解释。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他打开房门,看见一个销售领班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所有他可能需要的微型工具。“您没有具体说明需要什么,”领班说着进了门,“所以唐斯曼先生让我把这些东西都送来。”
“放大屏呢?”
“在房顶的卡车上。”
普尔心想,也许我是找死。他点燃一根烟,站在那儿一边抽着,一边等领班把沉重的放大屏和配套的操作系统及电源统统搬进他家安顿好。他耸耸肩,心想,我真是找死。
“有什么问题吗,普尔先生?”领班费力地装好放大屏后,站起身来,“那场事故一定让您心有余悸吧?”
“是的。”普尔轻声说道,严肃地站在那儿等领班离开。
经过仪器的放大,磁带在屏幕上看起来有些不同:它是一卷打了无数小孔的宽带子。正如我所料,普尔想。通过无孔槽记录信息,而不是铁氧化物层上的电荷。
通过放大屏他才发现,这卷磁带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转动着。转动保持匀速,以肉眼难以发现的速度向扫描仪递送磁带。
他心想,看来它的工作原理和自动弹奏钢琴一样,利用卡片和穿洞的乐谱,无孔的地方表示“否定”,有孔的地方表示“肯定”。如何验证呢?
显然,可以先填上一些小孔试试。
他测量了放带轴上剩下的磁带长度,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算出磁带的传送速度,得到一个数字。如果对暴露在外面的这段磁带动些手脚,那么,再过五到七个小时,他的改动就会见效。也就是说,他能把几小时后他要接收到的刺激覆盖掉。
他用一把微型刷将一大块磁带表面刷上不透明的油漆——当然,只是相对大块。油漆也是在微型工具箱里找到的。他想,这样我就抹掉了约半小时的刺激。起码覆盖了一千个小孔。
现在就可以乖乖地等着看六小时后他的世界会有什么变化了。
五个半小时后,他来到曼哈顿一家名叫克拉克特的高级酒吧,和唐斯曼一起喝两口。
“你的气色不大好。”唐斯曼说。
“的确是。”普尔说道。他喝干杯子里的苏格兰酸饮,又叫了一杯。
“是因为车祸吗?”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
唐斯曼说:“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于你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