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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普尔感叹道,“我竟然戳出了一群能飞的野鸭子。”
这时,又有东西出现了。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手里拿着一张破烂不堪的报纸。他抬起头,似乎看见了普尔,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烂牙,然后又低下头去看报纸。
“你看见他了吗?”普尔问莎拉,“还有那群鸭子。”这时,鸭子和公园流浪者都没了踪影。他戳了洞的磁带很快就读完了。
“它们不是真的吧?”莎拉问,“是吗?你怎么——”
“你也不是真的。”他告诉莎拉,“你不过是一个刺激因子,记录在我的现实磁带上。我可以在磁带上看见代表你的小孔。不知你是否也存在于其他现实磁带上,你真的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吗?”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或许就连莎拉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她存在于一千卷磁带上,也许每一卷批量生产出来的磁带上都有她的存在。“如果我把磁带剪断,”他说,“你就无处不在,同时又不在任何一处,就像天地万物一样。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莎拉迟疑地说:“我是真的。”
“我想完全了解你,”普尔说,“因此我必须剪断磁带。即便我现在不这样做,以后迟早也会。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不可避免。”所以更待何时呢?他问自己。而且唐斯曼随时可以向制造我的人报告,到时他们会把我关起来。因为我会威胁到他们的财产——我自己。
“我真后悔没去上班。”莎拉满脸愁容。
“那你去吧。”普尔说。
“但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我没事。”普尔说。
“不,你不会没事。你又要把自己折腾到昏过去,甚至毁掉自己,就因为你发现自己是电子蚂蚁,而不是人类。”
他愣了一下,说:“也许吧。”也许莎拉说得没错。
“但我又阻止不了你。”她说。
“是的。”他点点头。
“可我必须留下来。”莎拉说,“虽然我阻止不了你,但是如果我离开后,你真的就这么把自己弄死了,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宁。我会不停地后悔,后悔此刻如果我没有离开,将会怎样。你明白吗?”
他又点点头。
“那你开始吧。”莎拉说。
他站了起来。“我即将经历的并不是痛苦,”他对她说,“虽然你可能会这样觉得。记住,仿生机器人体内只有非常少量的痛感电路。我会感受到无比强烈的——”
“别说了。”她打断他,“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按你的意思办。”
他也害怕起来,变得笨手笨脚。他把手伸进微型装配手套里,拿起一件微小的工具——一把锋利的切割刀。“我要把胸腔里的磁带切断,”他说,一边仔细地看着放大屏,“仅此而已。”他拿刀的手战栗起来。一瞬间就能完成了,他心想。我将有足够的时间把切口接好。起码有半小时的缓冲时间。如果我改变主意,应该还来得及。
他一刀切了下去。
莎拉紧张地看着他,轻声说:“没有变化。”
“我还有三十到四十分钟的时间。”他坐回桌子旁,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莎拉肯定也发现了。他开始懊恼自己不该事先吓她。“对不起。”他突兀地说,只想向她道个歉。“也许你应该离开。”说着他惊恐地站起身来。她也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就像在模仿他一样。她胖胖的身躯直直地竖在那儿,心怦怦直跳。“走吧,”他沙哑地说道,“去办公室,那儿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本来我也应该待在那儿。”我要把磁带接起来,他对自己说,我快要崩溃了。
他又戴上手套,手指瑟瑟发抖。他看向放大屏,发现有一束微弱的光电射向扫描仪。同时,他还发现被切断的磁带末端已经消失在扫描仪的入口里……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我已经来不及了,他心想。它进去得太快。老天,救救我。它以远超我当初预估的速度往里卷。那么,现在就——
他看见了苹果、鹅卵石,还有斑马。他觉得很温暖,就像全身裹着丝绸一样。他感到有海浪拍打在身上。从北边吹来阵阵海风,仿佛要把他拉去远方。他身旁到处是莎拉的影子,还有唐斯曼。纽约的夜景熠熠生辉,他周围环绕着许多飞车,穿梭在夜空中,穿梭在白昼里,穿过洪流,掠过旱地。他的舌尖流淌着融化的黄油,鼻子闻到了恶臭,嘴里还有可怕的味道,就好像毒药和柠檬还有夏日青草混合在一起。他沉入水底,堕入深渊;他躺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睡在宽阔的白床上,听见一阵尖锐的喧闹声——是从一家破败的闹市区宾馆的坏电梯里传来的。我活着,我活过,我再也活不过来了,他对自己说。这时,所有词汇,所有声音,都伴随着他的思潮涌来。虫子一边疾跑,一边吱吱地叫。而他,已经坠入一具复杂的仿真机器人体内,睡在三星公司的实验室里。
他想对莎拉说点什么。他张开嘴,努力挤出词语——从照亮他思想的庞大词库里找出那串特定的词语组合,却被它们灼伤了身体。
他的嘴巴燃烧起来。他纳闷怎么会这样。
莎拉·本顿僵硬地靠在墙上,眼看着普尔半张的嘴里冒出一缕青烟。机器人倒了下来,先是双肘双膝着地,然后慢慢地展开四肢,瘫了下去。不用检查她也知道,它已经“死了”。
普尔结果了自己,她心想。它感觉不到疼痛,它自己是这样说的。也许会有一点痛。不管怎样,一切都结束了。
我最好给唐斯曼先生打个电话,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心想。她战战兢兢地穿过房间,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拨出熟记于心的号码。
它还以为我只是它现实磁带上的一个刺激因子,她自言自语道。所以它认为,当它“死”了,我也会跟着死掉。多么奇怪啊,她心想。它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它从没在这个真实世界里生活过。它一直都“活在”它那个电子世界里。真是无奇不有啊。
“唐斯曼先生,”电话接通后,她说道,“普尔已经死了。它在我眼皮子底下结果了自己。你最好过来看看。”
“所以我们终于摆脱它了。”
“是的,这下轻松了,对吧?”
唐斯曼说:“我会派几个人过去。”他从屏幕上看到,餐桌旁躺着普尔的身躯。“你先回家休息,”他对莎拉说,“你肯定累坏了。”
“是的,”她说,“谢谢你,唐斯曼先生。”她挂上电话,茫然地站在那儿。
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的手,她心想。她把双手举起来。为什么变成透明的了?
还有墙壁也是,变得模糊起来。
她颤抖着走到那个奄奄一息的机器人旁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她能透过自己的双腿看见后面的地毯。接着,地毯也开始变暗。透过地毯,她看见一层又一层的物质正在瓦解。
也许我可以把他的磁带接起来,她心想。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做。而且,连普尔的身体也开始模糊起来。
晨风吹过她的身体。她却感觉不到它。她正逐渐失去知觉。
风一直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