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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把无人居住的烂尾小区称作“鬼城”,然而盛宁与蒋贺之都没想到,“金乌鬼城”里却是有人的。
大门还没建好,本田车得以长驱直入,一路所见竟有不少住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扛煤气罐,有的扛桶装水,还有的手拎木质马桶,正准备将桶中“黄金”倒到小区外的一条臭水沟里————这就是他们的移动卫生间。
下了车,盛宁抬眼望去,发现这里有些人家已经装上了窗户,而有些人家许是连完整的玻璃都装不起了,只用木片与尼龙布一层层地封住了窗口。他对蒋贺之说,“我们进去看看。”
一楼是全体业主共用的食堂,适值午餐时间,几位阿姨正用煤气罐烧着大锅饭。伙食只能算是一般,5、6种菜品,都是土豆炒青椒、菜花炒肉片之类的家常菜,荤素倒是齐全。四面墙都已被油烟气熏得漆黑,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垢味儿。
盛宁接着说:“我们上楼看看。”
金乌名城都是二十层的高层,还没装电梯就烂尾了,蒋贺之有些担心,劝他:“你身体不好,看个几楼就可以了。”
盛宁却摇了摇头。他拾级而上,非说这小区里的每一栋、每一层都要亲眼看过。然而,第一栋楼才爬楼到十层的时候就已到了极限,一颗心砰砰乱撞,肺腔里也尽是杂音。正扶墙大口喘息,忽感身后有人靠近——蒋贺之蹲身向下,双臂展开,一手扶他后背,一手托其大腿,一下就将他打横抱起了。
人瞬间悬空,盛宁却没有挣动,任对方抱着自己上楼。烂尾楼的楼梯没有扶手,他怕自己一乱动,两人都得跌下去。
花姨为他们引路。每到一层楼的住户面前,就都向他们仔细介绍,比如这栋二楼是位七十岁的孤寡老太。当初她与老伴想到郊区买房养老,如今老伴已经故去,房子却还没着落。她养着一条与她同样高龄的狗,经常在水泥地上铺条毯子,就一人一狗蜷缩而眠。
她家虽装不起玻璃窗,给狗吃的却一口不少,花姨说,这狗也通人性,这些用来封窗户的尼龙布和废纸箱,都是它一张一张、一块一块地叼回来的。
又比如那栋十五楼是一对残疾夫妻带着一双幼龄儿女,男人是先天性耳聋,女人是小儿麻痹,夫妻俩的男孩不幸遗传了父亲,出生就是个聋哑人。但女儿生得兼于父母的优点,一张小圆脸,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像极了二十年前风靡全国的小婉君。
只见这样一个四壁空空的水泥盒子内,男孩躺倒在一层脏兮兮的棉花胎上,像是生了病,小脸烧得通红,正痛苦地喃喃呻吟,而女孩则乖巧地伏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桌子前,认认真真地写着作业。因小区没有通电,今日天色又阴,她面孔贴近书本,佝偻得像只小虾米。
真是印证了燕子那声“厄运专找苦命人”,生而为人,怎么能苦成这样。
不欲打扰这一家四口,盛宁走到他们门外,才问花姨:“大概多少人住在这里?”
花姨说:“金乌名城共有2500多户业主,差不多四成左右的业主都住在这里了。”
“这哪是房子,根本就是一只只水泥盒子、一副副水泥棺材,住在里头,跟幕天席地又有什么分别?”房地产业务也是晶臣的主营项目之一,以前在他的眼里,这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只是一棵棵的摇钱树。蒋贺之被一种莫名烦躁的情绪撼撞着,终于忍不住问了个看似有些无礼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花姨摇头,叹气:“不住在这里又能住哪儿呢?就像我先前说的,这里几乎所有的住户都为这套房子拿出了全部积蓄,有的还借了不少外债。租城里?城里的房子别说买,租都快租不起了。租农村?这里好多人就是农村户口,自己的土地都流转了,哪儿还有地方让他们租回去呢。”
盛宁沉吟片刻,继续问:“有没有想过筹款自救?”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花姨再次摇头,叹气:“没水没电没产证,筹款自救谈何容易?我们其实也想过,可是集资盖房子还不算难,最难的是为这小区通上水电,这要通过相关部门的审批。我们跑断了腿,找到这儿又被踢到那儿,找到那儿又被踢到这儿,反正就是没人愿意担这个责,签这个字。一辈子的血汗钱就这么化为乌有了,等待复工等得望眼欲穿,结果却等来要被强制搬离腾房,很多业主都说,恨不能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停顿片刻,女人抬起脸正视面前两个男人,眼神中有了一丝刚毅与决绝,她问他们,“我们做错了什么?盛检,蒋队,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里的2500户居民,到底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