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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又有些恍惚:万一找不到她的父亲该怎么办?万一没办法送回日本该怎么办?万一没有慈幼院愿意收留,该怎么办?由她来收养,不是不行,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能当得了母亲吗?她连自己的娘亲长什么模样,都快要记不起来。更别提母爱,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般胡乱想着,车到站,谭碧牵着女孩下来,又在站台附近雇来一辆黄包车。
她们坐上去,依旧是环搂的姿势。黄昏过去,绛紫的天幕里微微起了晚风。车夫动起来,那夹杂着冰晶的风直往人脸上吹。女孩埋头,依偎在她怀中。谭碧见状,忙从脚边的纸袋翻出一条围巾,包住她的脸。
到家门口,天完全黑了,积雪是苍苍的靛蓝色。
谭碧牵女孩进屋,放了东西,摁亮电灯。在东北过冬,暖炕得成天成晚地烧,因此里头与外面全然两个温度。谭碧搓搓发麻的双手,脱去女孩身上的脏棉袄,然后去厨房倒一脸盆热水,拉她坐到炕头擦脸擦手。
弄完,她摆开纸笔。
钨丝灯泡悬吊头顶,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边,似一对糖人。
“你叫什么名字?”谭碧边问,边写下一个“名”字。
日文汉字与中文相通。
女孩沉默片刻,拿起钢笔,在“名”旁写下:田中令子。一笔一划,很是用力。她怯怯地瞥向谭碧,见对方朝自己点头,抿起唇,又在纸上画出一个长发的女人,写着“母亲,亡”。停笔,她抬头,眼里有微微的泪光。
“嗯,我知道。”谭碧道。
她俯身,凑到纸面写“知道”,令子看不懂,于是写“明白”,还是不懂。她挠挠头,尝试着写下“理解”,对方总算懂了。谭碧松了口气。她拿过白纸,写下“日本”,然后指一指令子,再指一指日本。
“你,家人,送你回去,这里。”她说。
令子紧握钢笔,看着对面人的手势,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低头,哆嗦着写下一个很短的日文,可能是她家的住址,谭碧看不懂,但紧跟着,她画出了一个小房子,里头住着两个长着皱纹的笑脸,可能是爷爷奶奶,随后也用力地写下一个“亡”字。
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令子咬着嘴唇,一下大哭起来。
“啊呀!不许哭,才给你洗的脸。”谭碧侧身,搂住女孩的肩膀,手一勾,且将枕头巾作面巾,用力擦着她冻伤的脸。“哭什么?你还活着呢,不许哭。”她埋怨。“再哭把你丢出去!”然而她埋怨得再狠,女孩也听不懂,只顾嚎啕大哭。谭碧叹气,垂下脸,将她搂得更紧。“好了好了,乖乖不哭……”她喃喃,拍打起女孩的后背。令子却哭得更凶。她攀住谭碧的脖子,像抱住浮木,整个人挂在她的身上。
不知过去多久,令子终于哭累,手脚软和下来,蜷缩在她的臂弯,偶有一两声抽噎。
谭碧拨拨她濡湿的发,把纸笔拿到跟前,在日本与她的名字间画出一道直线,写下“一定”,又怕她看不懂,便一口气将同义词补充上去,“肯定、必然、必须、绝对”。令子趴在她的膝头,看懂了。她说了句日语。谭碧听不懂,不过听口气,大概是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收留她?为什么愿意送她回日本?她的父亲为什么抛弃她和妈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是说东北的土地肥沃得能捏出油,我们是来帮助他们实现大东亚共荣吗?……以上所有的为什么,都有一个统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