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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堆积如山的碎石瓦砾远处,我又发现了一条通道,但没走多远就到了完全被阻塞的地段——坠落下来的拱顶几乎就要和下陷的天花板碰到一起了,十分危险。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移走足够的石块让出一条通道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触碰那些紧密堆在一起的碎块——若是稍微破坏了其平衡就可能会令上方千吨重的石料坠落下来,将我压得粉身碎骨。是一股纯粹疯狂的力量在驱使我、引领我——如果我在地下的那段冒险并不是——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一场邪恶的幻象或是梦境中的一段场景。但我确实——或者梦见我——为自己开辟出了一条能够挤出去的通道。当我爬过那堆碎石的时候——我用嘴紧紧地衔着手电筒,一直开着来照明道路——感觉自己要被头顶那些参差不齐的怪异钟乳石给撕裂了。
随后,幻象中的我掠过巨型的石砌走廊,在同一个巨大的石砌建筑中沿着宽阔的斜面上下飘浮。四顾环绕没有寻到任何阶梯,也找不到小于三十英尺宽的通道。我所飘浮经过的建筑中一定有些深入云层几千英尺高。下面的黯黑地下室有许多层和从未打开过的活板门——由金属条封锁了起来,而且那里面仿佛在暗示着某种特殊的危险。我似乎是个囚犯,对于所见的一切都充斥着阴郁而黑暗的恐怖。我觉得墙上那些弯曲的象形文字仿佛在嘲笑我一般,要将其传达的信息灌进我的灵魂,而我又得不到仁慈的忽略以免受荼毒。
我现在距离地下的档案馆已经很近了,那里似乎成了我前进的目标。顺着土堆的另一边滑下去后,我拿着时亮时灭的手电筒,沿着通道余下的部分走到了一处低矮的、周围有着许多拱门的地下室——依旧保存得极为完好——所有的拱门都是敞开的。墙体,或是说能够用手电筒照射到的部分墙体,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以及一些轮廓鲜明的曲线符号——有些是在梦境里的那段时间结束后新添加的。
起初,这些掠影看起来并不恐怖,只是十分诡谲。我好像是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拱形室内,那高悬着的石质交叉拱顶几乎消失在头顶的阴影中。虽然不清楚那地方属于什么时代,又或是位于何地,但房间的拱形建筑原则是被罗马人广泛应用并为人们所知的。房屋有着巨大的圆形窗户、高高的拱形门,还有同普通房间一样高的基座或桌子。巨大的暗色木架沿着墙体排列成行,上面摆放着的似乎是背面书写着怪异象形文字的大本卷宗。裸露在外的石砌上刻着怪异的雕刻——通常是一些精确设计的曲线图案,还凿刻出同那些大本书籍背后同样符号的铭文。深色的石灰岩体态出奇得巨大,凸型顶部拱形结构刚好与凹形底部结构相称。下面没有椅子,但在宽大的基座上散落着书籍、纸张,以及一些似乎是用来书写的材料——绘有怪异图案的紫色金属罐子,还有一些尖头染上颜色的长杆。尽管那些基座非常高,但我有时似乎能够在上面俯瞰全景。一些基座上摆放着尺寸稍大的明亮水晶作为照明灯具,还有一些玻璃管和金属杆铸成的莫名机器。窗明几净,并被结实的栏杆划分出了许多格块。尽管我不敢靠近那扇窗户,也不敢望向外面,但从我的位置望过去,还是可以看到摇曳着的怪异蕨类植物。地板由巨大的八角形石板铺设而成,但完全没有任何地毯和帘布。
我意识到这里就是我命中注定该来的终点,随后我立即转向了左手边那扇熟悉的拱门。在那里,我可以找到一条畅通的通道上下斜坡,如此便能去往所有残存下来的楼层,想到这里,我竟丝毫没有迟疑。这座被大地所庇护的巨大建筑里面存放着整个太阳系内的所有历史,这里由高超的技术建造而成,并得以加固,就是为了让它能够和太阳系一样维系过漫长的年月。这些巨大的石料经由数学才华搭建而成,并且是由坚硬得难以置信的水泥填充缝隙、粘贴起来的——就这样将其建造成了同地球岩核一般坚固的巨型建筑。这里历经了比我所能理性理解的年月更加漫长的岁月后,这座被埋藏于地下的巨物依然保持着它的基本轮廓,宽阔的地板上布满了灰尘却鲜有碎石,不似别处那般杂乱不堪。
过了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种失落的感觉和转瞬即逝的幻象是相互联系的。最初的联系是与我记忆中对于异域怪异的感觉及某种人为设置的限制。我认为自己所经历的须臾幻象有着深远而又恐怖的意义,并且与我自身有着某些可怕的联系,但某种蓄意施加的影响让我琢磨不透其中的含义和关联。后来那些幻象在时间的维度上愈发怪异,所以我绝望地想要将残损的梦境碎片按照时间和空间的序列重新排列起来。
从这里开始,步行变得相对容易,并没有什么阻碍,但我的头脑中却感觉十分怪异。此前,路上的那些阻碍一直在抑制着我所有疯狂的渴望——而现在却愈发地蔓长,而我开始沿着记忆中那条低矮的棚顶的通道疾跑起来。我已经不再惊讶于自己熟悉沿路看到的一切了。而后,映入眼帘的是周围大量印着象形文字的怪诞金属柜门,有些柜门还如原来那样紧闭着,有些则已经打开了,另外还有的已经严重弯曲变形——过去的地质剧变虽然不足以撼动整座庞大的建筑,对付这些小物件还是绰绰有余。裂开的空架子上面布满了灰尘,似乎表明原本那上面的盒子都已经被地震摇落在地了。柱子上偶尔显露的标记或是文字显示着书籍的纲类及亚纲类。
起初搅乱我心智的并不是视觉上的冲击,正如我所说过的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感觉。此外,还有一种对于我自身的深远和难以理解的恐惧。我每次看到自己的样子都会怪异地感到恐惧,就好像我的眼睛看到了一种完全陌生、难以置信的恐惧之物。当我向下看去,看到穿着淡灰色或蓝色衣服的人类外形时,经常会有种古怪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为此,我尽可能地避开有镜子的地方,因而一直都是在理发店刮胡子。
我在一个敞开的隔间驻足了好久,因为那上面有些独特的金属盒子仍旧在其原位,周遭布满了灰尘。再往上走,我费力地取出了一个略显轻薄的箱子,并将它放置在地板上进行观察。尽管那上面的文字排列方式略有差异,但那只是普通的象形文字。我十分了解盒子上面的钩扣装置,所以轻松地打开了毫无锈迹、还很灵敏的盖子,并将里面的书籍取了出来。那本书——如我所料——约二十英寸长、十五英寸宽、两英寸厚,封面上是一页能够从顶端打开的薄金属。书籍内部坚韧的纤维篇章似乎并未受到无尽岁月的摧残,随后我认真研究了那着色怪异、用刷子写出来的文字——那符号完全不似常见的象形文字雕刻或是任何人类学者已知的字母——想到这些时,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些隐约被唤醒的记忆。随后,我意识到这是我梦境中有着些许了解的那个异族灵魂的语言——它来自一颗体积较大的小行星,而那小行星正是一个远古星球的残余碎片,因而那里留存了许多远古生命和传说。与此同时,我又想到在档案馆的这一层存放着的是那些非陆地星球上的历史。
因为产生的这种梦境以及印象鱼龙混杂,我仍旧不敢谈及它们的特性——似乎充满了疯狂的味道,有时我会认为自己确实正在变疯的过程中。难道那些患有记忆缺失的人们都要饱受一种特殊幻象的折磨吗?可想而知,潜意识会尽力用伪记忆弥补患者大脑中复杂的空白,因而又会产生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想象。实际上,在我搜索类似的案例时,那些给予我帮助的精神病专家认为,他们碰到与我症状类似的病例时,也同样会有困惑(但对我来说,另一种民间传说的解释似乎更为可信)。但医生们认为我的病症不是真正的精神病,而是把它划分为精神官能症的一种。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记录下来,并仔细分析,而不是徒劳地忽视或试图忘记——医生们也对此表示由衷的支持,因为根据心理学原则,这就是最佳的治疗方案。除此之外,医生们也研究过我的身体被另一种人格占据时的情况,因而我会特别重视他们给出的建议。
当我不再仔细阅读这份难以置信的档案后,我发现手电筒的光亮开始减弱了,所以我飞快地换上了随身携带的备用电池。随后,借着明亮的光线,我又开始狂热地奔跑起来,一路穿过了蜿蜒曲折、没有尽头的通道和走廊——偶尔还会认出一些熟悉的架子,也会被一些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在这座沉寂了万古的死亡与寂静的地下墓穴中,我的脚步声与此处极不协调。身后那千百万年来无人涉足的灰尘上留下了我的足迹,也令我不寒而栗。如果我的一切梦境都只是虚假的幻象,那么此前在这些远古的道路上还从未留有人类的足迹。我的意识中并不知道这般疯狂奔跑的终点究竟是哪里。然而,某种邪恶的力量一直拖拽着我茫然的意志,拉扯着那些被埋藏的记忆,因而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奔跑。
在过去的五十年中,至少发生过三例这种病例——其中的一例就发生在十五年前。在自然界某个没法估测的深渊中,是否有着什么东西一直在穿越时间的界限盲目地探索着什么?这些模糊骇人的案例是否尽是些超越疯狂信仰的邪恶实验以及源头实验?这些说辞都是在我意志力薄弱的这段时间产生的无形猜测——研究所揭示的秘密更是助长了这样的想象。我很确信那些最近才患上失忆症的病人及其医生显然没有听闻过此类古老的、流传至今的传说,竟然出乎意料地详尽阐释了诸如我这类的记忆缺失。
我走到一处向下的斜坡,并沿着此处去往了更深的地方。在奔跑的过程中,层层建筑物一闪而过,但我并没有停下来去仔细探寻。我的头部开始感到眩晕,而且里面开始响起了某种节奏,这令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抽搐起来。我想要打开什么东西,同时我认为自己清楚地知道所有复杂的旋转与按压过程。那东西就像是有着密码锁的现代保险柜。不管那是否属于梦境,我曾经知道、现在也知道。梦境——或是无意识得知的部分传说——是如何能够细致地教会我这般精细、复杂的过程的,我都不再想试图自己解释了。我现在没有任何清晰的想法。因为,这整段经历——对这片未知废墟的莫名熟悉,而面前的这一切又全部与梦境以及神话的片段荒唐地吻合——不就是一场毫无理由的恐怖吗?也许就是那时——也是在我如今神志清醒的时候——我所坚信的就是我根本没有醒过来,而那座被埋没在地下的城市不过是我高烧时一段错乱的幻想罢了。
在我进行研究的期间,还有一件事让我隐约感到焦虑:没有明确的患上失忆症的人也会有一些简短、莫名其妙的典型噩梦,而且发生此类状况的频率甚至要更高一些。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些平庸之辈、或是更糟——有些人的智力甚至还未得到开化,人们也就根本不会认为他们是非凡学识与获取超自然精神的载体。没过多久,他们便会迸发出非凡的力量——而后又会逐步退化,直至最后,仅残存下那些微弱模糊、迅速消逝的恐怖记忆。
最后,我到达了最下面的一层,并去往了斜坡的右面。即使这样做会减慢速度,但出于某种阴暗的原因,我还是努力地放轻脚步。在被掩埋得最深的这一层里,有个地方我怎么都不敢穿过,随后当我靠近那儿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所惧怕的东西。那只是一扇被金属封住、并紧紧关着的活板门。但现在那里没有了哨兵,所以我不禁颤抖着踮起了脚尖——就像经过那个敞着的相似活板门的黯黑玄武岩地下室时一样。我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如同玄武岩地下室的那种阴冷潮湿的气流,而且希望自己能走另一条路。至于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一条路,我也不知道。
所有的记录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一个思维敏捷的人始于言语或是身体上的一些障碍,受制于完全陌生又奇怪的二重人格,就这样突然间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后又会对科学、历史、艺术以及人类学知识进行全面的探索学习;病患会对这种学习探索展现出疯狂的热情,以及超乎寻常的吸收能力。之后又会突然归于正常之态,随即会时不时地产生奇怪又模糊的梦境——不知其从何而来,但却一直在暗示着某些骇人的、隐匿于记忆之中的东西,令病患饱受折磨。这些描述都与我的那些噩梦极其相似——甚至连一些细微之处也如出一辙——这些极其典型的特性使我记忆深刻。其中的一两个案例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就好像之前曾通过某种异域之地——那地方极其病态及恐怖以至于我不敢过度地冥想——听说过一样。甚至有三个案例都特别谈及了第二次发生异变前出现在我房间中的那台未知机器。
当我到达那里之后,看见那扇活板门完全敞开了。我又走到了架子前面,然后瞥见其中一个架子前面的地板上有一只蒙着薄薄一层灰尘的箱子,显然那些都是最近才掉下来的。与此同时,全新的恐惧向我袭来,但我却一时不知道原因。成堆掉落的箱子也是很常见的现象,因为千万年来,这座丝毫没有光亮的迷宫已然经历了诸多的地质剧变,上面建筑物偶尔倒塌后在此引起了震动。随后,在我就要穿过那地方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为何会如此震惊。
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梦境确实与绝大多数真正意义上的失忆症特征毫无关联,但仍然可以寻得少数与我经历相似的病例,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这个发现着实令我惊讶、困惑不已。这类相似案例中有一小部分是古代的民间传说,还有一些是载入医学记录的病例,甚至还有一两条混在正史中的奇闻轶事。因而根据这些研究看来,我所遭受的痛苦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从人类诞生之日起记录在册的此类病例就很少,几个世纪也许才会有那么一至三起案例;而有的则毫无考据,也可能是记录没能在岁月的流逝中保存下来。
令我感到烦乱的并不是那堆箱子,而是那层地板上的灰尘。借着手电筒的光线,我发现那些灰尘似乎并不应该那么均匀——有些地方看起来要更薄一些,就像是几个月前被扰乱过一样。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就算是那些明显更薄的地方也已积攒了许多灰尘;然而就算那些不均匀的灰尘是臆想出来的,其中某种令人怀疑的规则形状也令我相当不安。当我将手电筒靠近其中一处怪异的地方时,所见之物令我心生厌恶——因为那上面规则的形状已经很明显然,那图案就像是规则线条组成的混乱压痕——压痕都是每三个出现在一起,各有约一平方英尺;每一个压痕都由五个近似圆形的三英寸长的印记——一个在前,四个在后。
但不是遇到的所有麻烦都是像这样半抽象的。也有那些既生动又具体的梦境,我知道多数人会对此做出何种反应,也就很少向他们讲起,我只将这些事情告诉了我的儿子或是某些信得过的心理学家。但后来,我也开始对其他的一些失忆案例进行科学研究,旨在探究失忆人群中这样的幻象是否为典型症状。在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以及有丰富经验的神经科专家的帮助下,这项研究涵盖了所有人格分裂记录——从恶魔附身的古老传说到当今医学的真实剖析,起初得出的结论并没让我安心,反倒是令我更加困惑。
这些潜在的边长为一英尺的方形压痕明显是朝往两个方向的,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去往某地又返回来了一样。当然,这些压痕都很模糊,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或是什么意外,但我觉得它们经过的路线有种阴暗、难以说明的恐惧气息。因为在这些压痕的末端就是不久前才坠落的箱子,而另一端的尽头则是呼出阴冷潮湿气流、没有哨兵守卫的无尽深渊,那下面完全难以想象。
但梦境以及不安的情绪席卷了我,所以1915年的时候我只能辞掉了自己的工作。某些印象演变得愈发恼人——我一直认为这种失忆症形成了某种邪恶的交换;而第二人格确实就是来自未知区域的力量并侵入了我的身体,将我的人格特征取而代之。因此我开始了诸多模糊而又恐怖的猜测——这些年另一个人格侵占了我的身体,那么我真实的人格又去了哪里?当我通过旁人、报纸以及杂志中对细节的了解愈来愈多的时候,在我体内储藏已久的那个人格所习得的知识以及怪异行为就愈加地令我感到困惑。曾一度困扰别人的那种怪异感似乎与我潜意识深处的邪恶相互和谐共鸣。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疯狂地收集一切信息,了解在那段黑暗时期“另一个我”在学习和旅行中获取了什么。
VIII
这次战争让我产生了些怪异的印象——记起了大战的一些深远后果——就好像我知道它是如何爆发的,并且当时的事情都能够从未来的视角得以追溯。所有诸如此类的准记忆都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并且我感觉到某种人为设置的心理障碍在阻碍着这些记忆。当我谨慎地向人们透露我的这种印象时,所得到的回应不尽相同。一些人会不安地看着我,但数学领域的人们会向我谈及相对论的最新进展——那时仅在学术范围内讨论这一话题——最后完全风靡全球。据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认为时间仅是一个维度状态。
而我所感受到的怪异压迫感是如此深刻而又难以抗拒,它已然征服了我的恐惧。在看过了那些骇人的可疑足迹,以及它所唤起的毛骨悚然的梦境记忆之后,没有任何合理的动机能够令我继续前进。然而,我的右手即使因恐惧抖得厉害,却仍然有节奏地抽搐着,渴望寻找到那把锁。在知道这些想法之前,我已经路过了那堆近期坠落的箱子,踮着脚穿过了完全未被涉足、布满了灰尘的通道,去往某个我似乎十分了解的地方——了解程度不禁令人感到恐怖。我开始反思诸多问题——其起源以及相互之间的联系,我也只是刚开始猜测——人类的躯体是否可以够到那架子?我这人类之手是否可以操作记忆中千万年的开锁方法?那个锁是否还可以完好无损地正常运作?而我又该做些什么——敢做些什么——我所希望又惧怕找的东西(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是什么?它是否会证明一些超越正常概念、令人震惊的真相?或是仅仅证明这只是我的一场梦?
1914年2月的那个学期我开始重新工作,却仅仅坚持了一年。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之前的患病经历对自己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影响。尽管我神志清醒——我希望是这样的——原有的个性也未曾受到影响,但我却失去了以往充沛的精力。模糊的梦境和奇怪的想法总是在我脑海里面萦绕;第一次世界大战暴发时,又把我的思绪重新带回了过去,这时我发现自己正在想着发生在过去的时代与事件。我的时间概念——我用来区分先后还是同时顺序的能力——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打乱了;如此一来我萌生了一种怪诞的想法——生活在一个时代之中,又能同时将心思瞄准到对过去以及未来知识的无尽探索里。
接下来意识到的事情令我停止了奔跑的脚步,呆立在原地,眼盯着一排熟悉得令人抓狂、刻着象形文字的书架。它们几乎保存完整,而这附近仅敞开了三扇门。我对这些架子的感觉难以描述——那种熟识已久的感觉十分显著又强烈。我抬起头看向最高处的那一排,却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因而一直想着我要如何能够便利地爬到上面。底部敞开的四扇门会帮上忙的,而那些紧闭着的门锁也可以作为手脚的攀登点。像在其他需要双手行进的地方那样,我用嘴衔着手电筒。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发出什么噪音。要带着我想取下来的东西返回尤为困难,也许我可以将其可活动的钩扣挂在衣领上,然后像背包那样将其拿下来。我又想到那个锁会不会腐坏,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就可以重复那套丝毫不会有疑问的熟悉动作。但我期望不会出什么岔子——这样我的双手才能顺利完成后续的工作。
恢复正常生活的过程既痛苦又艰难。五年多的空白所衍生的问题比预想的更加复杂,而且数不尽的事情都要去重新适应。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了1908年后自己的所作所为,连我自己都深感震惊与烦乱,但我一直尽可能理性地看待这件事。最后,我得到了二儿子温盖特的抚养权,便和他一起在克兰街道的住所定居下来,与此同时,我也努力重新回到教学岗位上——大学那边还出于善意地恢复了我原来的教授头衔。
当我还在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已经将手电筒放进了嘴里,开始向上攀爬了。果然不出所料,突出的门锁并不是很好的支撑点,幸好架子上面敞开的隔间门板派上了用场。在我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利用了那扇旋转生涩的门,以及隔间的边缘,并设法避免发出任何较大的噪声。在门顶端的边沿上,我稳住平衡,然后向右侧倾斜,这样就能够刚好够到我寻找的那把锁了。由于向上攀爬导致我的手指几乎麻木了,以至于一开始解锁的时候十分笨拙,但我很快发现人类的双手很适合这项解锁工序。而且记忆中关于这一过程的节奏很明确。跨越了某种未知的时间鸿沟,有关这一套复杂而又神秘动作的记忆事无巨细地浮现在了我的头脑之中——因为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咔哒声——这声音令我更加震惊,因为我丝毫没有刻意期盼着成功。转瞬间,金属柜门伴随着十分微弱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了。
II
我看着那一排暴露出来的灰色箱子底端,不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而且感到某种难以解释的情感汹涌而来。看到我右手可以够到的那只箱子上面雕刻着的象形文字时,我开始痛苦地颤抖起来,这种痛苦的情绪远比单纯的恐惧更为复杂。虽然我还在抖动着,但依旧设法将其从坠落的灰尘中间取了下来,并且不动声色地将它移到了我这边。就像我之前搬弄过的箱子一样,大概有二十英寸长、十五英寸宽、厚度刚刚超过三英寸,上面还刻有数学图案的浮雕。我粗鲁地将它夹在了身体与攀爬的表面之间,然后摸索着它的扣件,并最终打开了它的挂钩。掀开盖子后,我将那个重物放在了自己的背上,并将挂钩挂在了我的衣领上。空出双手后,我又笨拙地爬回了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随即准备观察我的战利品。
从前那个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回来了——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1908年星期四早上的那节经济学课,班里同学盯着讲台上破败讲桌的那一刻。
跪在沙砾屑中,我转了下箱子,然后将它摆放在自己面前。双手抖动得厉害,我十分惧怕将那本书取出来,但同时又相当渴望这样做——并且感觉受到了强迫——要取出那本书。我逐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到了什么,这种想法几乎令我动弹不得。如果那东西就在那儿——而且我也不是在做梦——那这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可不是人类灵魂能够承受得住的。而最让我备受折磨的是我那一刻丝毫感受不到这只是一场梦,现实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及骇人——而今,当我再度回想起那个场景的时候,都不禁毛骨悚然。
“……那个时期正统的经济学家,以杰文斯为代表称盛行趋势与科学相关联。他试图将商业循环中的兴亡与太阳黑子的物质循环形成关联,也许高峰……”
最后,我颤抖着将那本书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然后痴迷地盯着封面上熟悉的象形文字。它似乎完好如初,看到标题那曲线形字母的时候,我几乎着了迷,就好像我真的能够读懂似的。实际上,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从未在某种短暂而又可怕的异常记忆中阅读过。我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敢翻开那薄薄的金属封面。我顺势而为,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从嘴里把手电筒取出,然后为省电把它关掉了。最后,在一片漆黑之中,我鼓起勇气——终于,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翻开了封皮。直到最后,我才打开手电筒扫过露出的书页——我硬着头皮告诉自己不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9月27号11点15分时,我的身体开始了剧烈地扭动,长期如面具般的面孔开始展露表情的迹象。威尔逊医生认为那些表情并不是我的第二人格,似乎更像是我自身的表现。大约11点30分时,我模模糊糊地说出了几个怪异的音节——但似乎并不是任何人类的语言。我很显然是在与什么东西做着抗争。随后,刚过了中午,管家和仆人就回来了,我也开始嘟囔起了英语。
只看了一眼,我就瘫倒在地了。然而,我还是紧紧咬住牙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无尽的黑暗中,我整个人瘫倒在了地面上,并将手放在额头上。那正是我所惧怕,同时又无比期待的东西。要么就是我正在做梦,要么就是时空颠倒了。我一定是在做梦——但我可以把这东西带回去来验证是否为恐怖的现实,并将它给我的儿子查看,如若一切都是现实的话。在这无法打破的阴郁黑暗之中,尽管周边并没有什么旋转着的物体,我却仍旧感到头晕目眩。十足恐惧的想法及画面——一切都是被我瞥见那本翻开的书而唤起——开始向我袭来,并蒙住了我的感官。
当医生到达我家的时候,发现我毫无意识地瘫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前面还拉过来一张桌子。擦得锃亮的桌子上明显的擦痕表明这上面曾放置过某种重物,而且那台怪异的装置不见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肯定是那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弱的外国人将它带走了。藏书室的壁炉中满是灰烬,明显是我患病之后所写的文字记录。威尔逊医生发现我呼吸异常,便给我进行了皮下注射,随后呼吸就平稳了。
我想起了灰尘中那些疑似足迹的印记,同时被自己喘息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我再一次打开了手电筒,借着光线看向翻开的书页——就好像毒蛇的猎物盯着行凶者的眼睛与毒牙。随后,在漆黑之中,我伸出笨拙的手指合上了书,并将它放回了盒子里,合上盖子并扣好了那个怪异的挂钩。如果它是真实存在的话,那这就是我必须要带回外部世界的东西——如果整个地下深渊都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我,以及这世界本身,都真实存在的话。
9月26日星期五的晚上,我打发管家和仆人先行离开,第二天中午再回来。房屋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一位瘦瘦高高、皮肤黝黑、长相古怪的外国人乘汽车来造访我。差不多凌晨1点的时候,那时是最后有人看见灯还亮着。到凌晨2点15分的时候,一位警察在黑暗的角落里观察到了发生的一切,灯灭之后有个陌生人的车依旧停在路边,直到4点钟才开走。早上6点钟的时候,电话那边说话吞吞吐吐、一个外国口音的人打给威尔逊医生,请他到我家里将我从一种怪异的昏厥中唤醒。这是一通长途电话——后来追查到是从波士顿南站打来的,但却再也没能寻到那个外国人的下落。
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踉跄着站起来并开始返回的。我突然怪异地想到——作为唯一能够判断我离开正常世界有多久的测量工具——在地下那段骇人的时间里,我竟从未看过一次手表。手里拿着手电筒,一只胳膊下夹着那个不祥的箱子,最后,我踮着脚在寂静的恐慌中穿过了冒着冷气的深渊,以及那些潜在的不明印记。爬上了无尽的斜坡后,我终于放松了警惕,但却始终无法摆脱一丝恐惧的心情——当我最开始从上面下来时还没有这种感觉。
1913年夏天,我开始有点倦怠,对事物的兴趣也开始衰减,而且还向各种同伴暗示我很快就会发生些改变。我谈及了自己早年的记忆会恢复——但多数听者都认为我所言不实,因为我所讲出的那些回忆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而那些东西很有可能是从过去的私人报道中得知的。大约在8月中旬,我回到了阿卡姆,重新打开了位于克兰街道上尘封已久的自家房门。我在家中用欧美的一些科学部件安装了一个怪异的装置,并将其小心看管着以免被那些聪明到可以分析它的人发现。那些真真切切见过它的人——一名工人、一个仆人,以及一个新管家——称那是一个怪异的混杂体,满是连杆、轮子和镜子,但整套装置仅有两英尺长、一英尺宽、一英尺厚。装置中央的镜子是圆形凸面镜,所有生产这些零部件的制造商都能够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