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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埃及的恐怖之处,还有它那令人反感的古老,以及它长久以来与墓穴以及崇拜死者的神庙所订下的可怖盟约。我看见如同幽灵一般,长着猫、公牛、猎鹰以及朱鹭等动物头颅的祭司排成的长长队列;看见那些幽灵般的队列绵延不断地行进过地下迷宫与巍峨通廊下的宽阔大道——站在那巍峨通廊的边侧,凡人渺小得如同苍蝇一般;我还看见这些长着动物头颅的祭司向一些难以用文字形容的神明献上无可名状的献祭。石头巨像在无尽的黑夜中阔步前行,驱赶着大群长着男人面孔、咧嘴窃笑着的斯芬克斯奔向蜿蜒的河岸——而这些不见尽头的长河里却淤积满了停滞不前的沥青。而在那之后,我只能看见原始巫术那无人胆敢言说的凶狠恶意。它那黑暗而又没有固定形体的身躯在我身后贪婪地摸索着,准备随时扼死任何胆敢通过模仿来嘲笑它的灵魂。我那沉睡的大脑里上演了一场讲述凶恶恨意与不祥追逐的情节剧。我看见埃及的黑暗灵魂将我挑了出来,用不可听闻的低语呼唤着我;召唤、引诱我不断行进,用一个阿拉伯风格的表象所散发出的璀璨与荣光带领我步步向前,却最后将我推进那些古老得会将人逼疯的茔窟,推向那颗早已死亡、深不见底的法老之心中所藏的恐怖事物。
在怪诞中飞越过那阴森的世界后,我的意识恢复得非常缓慢。整个过程伴随着无比剧烈的疼痛,并且充满了离奇荒诞的怪梦——在那些梦境里,我被堵上嘴巴、捆绑起来的窘境得到了奇怪的体现。当我经历这些梦境时,它们明显是非常清晰与细致的;可当我摆脱了这些梦境后,关于这些梦境的记忆几乎是立刻便变得模糊含混起来,并且很快褪色成一个由一系列可怖事件——不论那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拼接起来的大致轮廓。我梦见我被一只巨大而又可怕的爪子紧紧握着;那只披着长毛的黄色五指利爪从地面中伸了出来,将我碾在其中。而当我停下来去思索这只爪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时,我觉得那似乎就是埃及。在梦中,我回顾起了这几个星期所经历的事情,并意识到某些游荡在尼罗河地区、极为邪恶与古老的巫术精魂正在一点一点,精巧而又难以察觉地引诱着我,让我身陷囹圄;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它们就徘徊在埃及这片土地之上,而且当人类消失之后,它们仍会停留在这里。
接着,那些梦中的面孔逐渐显现出了人类的模样。我看到我的向导,阿卜杜勒·里斯——他穿着君王的长袍,脸上挂着那种曾显露在斯芬克斯面孔上的蔑笑。而我知道,那些容貌便是伟大的卡夫拉的容貌,是他修建起了第二金字塔,是他将斯芬克斯的面孔雕刻成自己的模样,也是他建造了那座巍峨的入口神庙——而现今的考古学家们却自信他们已经从神秘的黄沙与缄默的岩石中挖掘出了这座神殿的所有隧道。接着,我看到了卡夫拉的手;那双修长、纤细、僵直的手与我在开罗博物馆里看到的那尊绿闪石雕像——那尊他们在可怕的入口神庙中发现的雕像——上描绘得一模一样;同时,我不由得诧异为何当我在阿卜杜勒·里斯身上看到那双手时,会没有惊声尖叫出来……那双手!它们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它正在将我碾碎;那是石棺的冰冷与束缚……那无法再被记起的古埃及所带来的寒意与压迫……那就是黑暗、坟墓般的埃及……那黄色的爪子……他们低声诉说着那些关于卡夫拉的事情……
II
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我逐渐醒了过来——或者,至少,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像之前睡得那么沉的状态。我记起了那场发生在金字塔顶端的拳击赛;记起了那些奸诈的贝都因人以及他们转而袭击我的情形;记起了那段被绑在绳子上吊放进无底石头深渊的经历;还记起自己曾被吊在绳子上疯狂地摇晃,然后又一头扎进泛着芳香与腐烂的刺骨虚空之中。我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块潮湿的岩石地板上。捆在我身上的绳索依旧紧紧地咬着我。周围非常冷,而且我似乎察觉到一股非常微弱但令人恶心的气流正在缓缓地扫过我的周围。石头竖井那参差不齐的岩壁给我留下瘀伤与创口让我觉得疼痛难忍,而某些混杂在那一缕微弱气流中的刺鼻味道让这种疼痛转变成了像是针扎或火烧般的刺痛。在这样的情形下,仅仅一个翻滚的动作便足以让我的全身伴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不断地抽搐。当我翻身的时候,我感觉到上端传来了一股拉力。这让我意识到,那条放我下来的绳索依旧连接着地表。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阿拉伯人在上面拉着它;也不知道我在地下多深的地方。我只知道周围是完全,或近乎完全的黑暗;因为没有任何月光能透过我的遮眼布;但我依旧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感官,也不愿意根据下降时度过的那段漫长时光,得出我现在置身极深地底的推论。
接着,精神上的真正灾难降临了。这灾难恐怖至极——任何清晰明确的表达都无法形容这种恐怖,因为那是一种精神与灵魂上的恐惧,没有任何细节可以描述。那是梦魇中的癫狂,是一切邪恶与残忍的总集合。它来得非常突然,这种突然对我来说残忍至极,简直好似末日一般——前一刻我还在苦恼中下坠穿过仿佛生长着千万牙齿的狭窄深井,而下一刻,我却乘着蝙蝠膜翼翱翔在地狱的深渊中;自由俯冲摇荡过无边无际、泛着霉臭的空旷世界;令人眩晕地飞升到凛冽的苍穹之巅,然后再让人喘不过气地冲向那片充满了贪婪而恶心的虚空,并且不断吮吸着一切事物的天底……上帝保佑,那撕扯着的狂暴意识原本会动摇我的心智,并且像是鹰身女妖般将我的心灵撕得粉碎,但我却在那一刻昏迷了,而它们也全都因此被牢牢地关进了遗忘之中,不会再被记起!这段暂缓的歇息,虽然短暂,却给予了我足够的力量与理智去忍受接下来那些潜伏在前方、更加强烈与浩瀚的恐惧。
不过,我至少知道自己在一个距离地表较远的空洞里,也知道空洞的正上方有一个从岩石里凿出来的开口。据此,我含糊地推测出这所囚禁着我的临时监狱可能是掩埋在地下的卡夫拉入口礼拜堂——也就是斯芬克斯神庙——或许,我正躺在神庙中的某条内部走道上,不过上午游览此地时,导游肯定没有带我经过这里;倘若我能找到一条路回到被封闭的神庙入口,那么我或许就能轻易地逃离眼下的困境。这个过程就好像是在一座迷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但并不会比我以前经历过的那些麻烦更加糟糕。逃亡的第一步便是摆脱掉捆在我身上的绳索,还有遮眼布与口塞;而这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在我漫长而又丰富多彩的职业生涯中,许多比那些阿拉伯人更加高明的专家曾试图用任何已知的方法来禁锢住我,但却从未能战胜我的脱身技艺。
但并非是这些东西促就了随后到来的眩晕感。那种可怕的折磨是逐渐积累起来的,而这种较晚显现的恐慌最早则源于我下降的速度——在某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察觉到下降的速度正在加快。他们开始飞快放松那条仿佛无限长的绳索,让我以疯狂的速度向下坠去,狠狠地刮擦着竖井粗糙而狭窄的井壁。我身上衣服早已被撕成了破布,而且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滴血,这种感觉甚至都盖过了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折磨人的疼痛。一种几乎无法分辨的不祥气味侵入了我的鼻孔;那是一种因陈腐与潮湿而产生的臭味,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古怪地不像是我之前闻到过的任何味道。而且,在这种臭味之中却又隐约夹杂着一丝香料与香薰的气味,让人有一丝被嘲弄的感觉。
接着,我意识到那些阿拉伯人如果找到了某些说明我或许已经挣脱束缚的证据——例如他们手中握着的绳子发生了明显的摇摆与搅动——那么他们可能会等在出口前,准备好继续攻击我。当然,这种顾虑的前提条件是我的确被囚禁在卡夫拉的斯芬克斯神殿里。即便我真的位于距离地表很远的地下洞穴,头顶上那个连通着外界的洞口——不论它藏在何处——也不会距离那个靠近斯芬克斯雕像、现在经常被使用的神庙入口太远;因为游客所熟悉的区域非常有限,一点儿也不大。在白天那段朝圣之旅中,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洞口;但我也知道,人很容易忽略那些处在移动沙丘之中的细小事物。当被绑着蜷曲地躺在岩石地面上时,我一心思索着这些事情,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深入无底深渊、在洞穴中摇晃不定、最后让我陷入昏迷的恐怖经历。我此刻一心想着如何智取那些阿拉伯人,因此决定要尽快挣脱身上的束缚,同时也要避免在竖直方向上做出任何拉扯,免得泄露我正在试图逃脱、或者至少可能试图逃脱的讯号。
我就这样被吊着向下降去,恐惧每一秒钟都在加剧。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完全实心的岩石层中下降,穿过如此遥远的距离却仍没有抵达这颗星球的核心,也不知道为何人手搓成的绳索能够将我放入这个位于地下、似乎无法及底的不洁深渊。但这些想法实在太过怪诞,所以相比起接纳这些想法,去怀疑我那焦躁不安的感官反而要更加容易。直到现在,我仍不能确定当时的情况,因为我知道当一种或多种感官被蒙蔽,或者当生活环境发生变化时,时间观念会变得极不可靠。但我很肯定,直到那个时候,我还保留了些许逻辑清晰的自我意识;我的脑海里有着一幅奇怪的图像,它真实到令人毛骨悚然,但这可以解释为某种缺少实际幻觉的大脑错觉,至少,我没有在这幅景象中加入任何由想象催生出的离奇幻象。
然而,下定决心比实际行动起来要容易得多。在经过几次尝试后,我意识到自己几乎不可能在不采取较大动作的前提下完成这项任务;接着,在一次有力的挣扎后,我开始意识到之前悬在上端的绳索开始滑落下来,逐渐堆积在了我的四周与身上——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显然,贝都因人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并且松开了绳子的末端;他们无疑是急着赶去神庙的真正入口,并准备在那里凶狠地伏击我。这一前景并不乐观——但是,我过去曾毫不畏缩地面对过更糟的情况,所以此刻的我也不打算就此畏缩。但是,说到底,我首先必须要从这些捆绑中挣脱出来,然后才能依靠自己的智巧从神庙里毫发无伤地逃离出去。想来奇怪,在那个时候,我一直坚信自己就在那座靠近斯芬克斯神像、用来纪念卡夫拉的古老神庙里,而且就在距离地表很近的地方。
我将要提到的那些邪恶异状并没有立刻浮现出来。那些阿拉伯人将我放了下来,扔在一片沙地而非石头上。然后,这些人用一根绳索绑住了我的胸口,拖着我走了几英尺,将我拖到了地面上一个边缘粗糙不平的开口旁边。稍后不久,他们便开始粗鲁草率地将我吊了下去。之后的经历无比漫长,仿佛耗费了千百万年的时光,我只知道自己被吊着放进了一口从石头中开凿出来的竖井里,并反复而笨重地撞在不规则的石头井壁上。我本以为这是高地上无数墓道中的一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下降的深度开始变得令人惊讶,乃至不可思议起来,这让我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从推断。
但是,就在我冷静地计划脱身方案时,一件越来越恐怖,也越来越明显的事实粉碎了我的信念,同时复苏了所有关于这个古怪深渊以及那些可怖神秘事物的原始恐惧。我之前说过,掉落的绳索开始堆积在我周围。但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自上方落下来的绳索在不断堆积,一直堆积到了任何普通长度的绳索都不可能堆积到的高度。绳索下落的势头越来越快,直到后来简直就像是山崩一般快速地坍塌下来。掉落下来的绳索不断盘卷在我的四周与身上,很快便将我完全地淹没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紧跟着,我的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起来,但我却仍在徒劳地试图击退眼前这绝望而又无法避免的危险。我之前忍受了非人的折磨——现在堆积起来的绳索又在逐渐碾碎我的呼吸与生命——但我所面对的威胁不仅于此,绳索那不合常理的长度所包含的深意,以及自知此刻身处地下未知无底深渊所带来的恐惧同样侵袭着我的神经。如此说来,我之前的确曾经历过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下降,也曾摇摆着飞越过充满鬼怪的虚空;而现在,我必定正无助地躺在直通这颗行星内部的某个无名洞穴之中。这种终极恐怖突然得到证实时所产生的震撼委实让人难以承受,因此,我再次陷入了仁慈的昏厥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被扛着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向哪个方向;因为身边的环境让我完全没有办法作出精确的判断。不过,我知道他们走得并不远;因为那些抬着我的人走得并不仓促,而且我被人抬在肩上度过的时间也令人惊异得短暂。这段令人困惑的短暂经历让我不论何时,只要一想到吉萨与那块位于它地界上的石头高地就几乎要不由自主地颤抖——因为,一想到游客们每日经过的路线距离那些当时存在、现在也肯定存在着的东西是多么的近时,我便觉得无比的压抑与苦恼。
我所说的昏厥并不是指那种丧失意识、没有梦境的状态。相反,我离开清醒世界后经历了一连串恐怖得完全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梦境。老天!……要是我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没有阅读那么多的埃及考古学著作该有多好!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切黑暗与恐怖的源泉。第二次昏厥将许多景象灌注进了我那熟睡的心智,让我不寒而栗地看清了这个国家,也看清楚了它包藏的古老秘密。某些可憎的意外让我的睡梦发生了离奇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恰好暗合了那些关于死者,以及他们的灵魂旅居在外而肉体逗留在这些更像是宅邸而非墓穴的神秘坟冢的古老观念。幸好我已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是怎样一副形体,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埃及墓穴那奇异而又精致的建筑结构;以及那些令人骇然并且最终创造出这种建筑结构的奇异教旨。
接着,某些在顷刻之间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并让我不由得诅咒起自己的无知无觉来——正是因为这种迟钝,让我参加了这场夜间活动,却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他们逐渐揭露出来的、空洞而又恶毒的诡计。虽然看起来毫无征兆,但阿卜杜勒无疑已经发出了某种难以察觉的信号,而整群贝都因人突然向我冲来;他们手持结实的绳索,并且飞快地将我牢牢绑了起来。不论是舞台上,还是舞台下,我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结实地绑住过。起先,我试着挣扎,但很快便意识到,没有人能从这二十多个强壮的野蛮人面前逃脱出去。我的双手被紧紧地绑在身后,膝盖被笔直地绑着,手腕与脚踝则被坚固的绳索结实地绑在一起。接着他们将一块令人窒息的破布塞进了我的嘴里,并用遮眼布紧紧地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这些阿拉伯人将我扛在他们的肩头上,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下金字塔。我听见我的前向导在奚落我,用他那空洞的声音愉快地嘲笑我,并向我保证我那奇妙的“魔法力量”很快将会受到极大的考验——虽然完成欧洲人与美国人所提供的挑战让我极度自负,但接下来的考验则会彻底剥去这些骄傲与自负。他提醒我,埃及是个非常古老的地方;这里充满了隐晦的秘密与古老的力量,而那些没办法用手中装置困住我的行家里手,是无法想象与理解这些秘密的。
这些人所关注的只有死者与死亡。他们构想出了一种缺乏想象力的刻板方式来试图复活这些尸体——这些古人怀着不顾一切的热情将尸体制作成了木乃伊,然后将所有重要的器官全都保存在了尸体近旁的礼葬瓮里。此外,除了肉体,他们相信死者还需要另外两个非常重要的元素:其中之一是灵魂,它在经过奥西里斯称重与准许之后便会移居至祝福之地继续生活;另一个则是晦涩难解而又凶恶不祥的卡,或者说“生命精华”,它以一种让人惊骇的方式在上层与下层世界中游荡——它偶尔会进入被保存起来的肉体,吃下那些由祭司与虔诚的亲戚放置在墓穴礼拜堂里的食物;偶尔,就像人们所谣传的那样,它也会返回自己的肉体或是总被埋在肉体身边的木头替身中,令人厌恶地昂首阔步走出墓穴,前去执行某些极为令人嫌恶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