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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在判官庙摔下悬崖的时候,你喊我,说话突然很流利。”玄奘认真地道,“虽然只有一句你自己就换回了结结巴巴的口吻,但那一句已经足以将你暴露了。”
空乘抬脚进了房,大剌剌地走到二人面前,盘膝在蒲团上坐下,三人成品字形对坐。
“还有呢?”波罗叶冷冷地道。
“师弟,自从你来到兴唐寺,老和尚待你如何?”空乘冷冷地道,“礼敬之尊,便是佛门大德也不过如此吧?为了弘扬师弟的名声,老和尚还广开法会,聚集三晋名僧来辩难,数日之间,三晋佛寺,谁不晓得玄奘法师的名头?可你呢?又是怎么对待老和尚的?半夜偷窥,还乘着我的坐笼观瞻游览,甚至跟着老和尚去县城,嘿嘿,回来之后还顺手牵羊去老和尚的房里偷了这卷《考工法要》!五戒十善,不偷盗乃是要义,师弟令老和尚我好生失望啊!”
玄奘哑然失笑:“没错,这对你来说,的确很烦恼。”
玄奘轻轻捻着手上的念珠,叹道:“师兄,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何必再妄语呢?世上有尘垢,然后有拂尘;身外有不舍,然后有失落。贫僧拿了你的图卷,只因要探查师兄犯下的孽,而今你五戒皆犯,还算得佛门中人吗?”
波罗叶的厚嘴唇一抖,露出一丝苦笑:“什么也瞒不过法师的慧眼。只是你要跟着我学习梵语,我又有什么办法?想伪装也没法在这方面伪装,我如果一窍不通,你不带着我怎么办?”
“哦?”空乘咬着牙笑,瞧起来竟阴森森的,“老和尚居然五戒都犯了?说来听听?”
“很早。”玄奘笑了笑,“从你一开始跟着我,贫僧就有了怀疑。对天竺国的风情,贫僧虽然不大了解,却也知道在四大种姓中,首陀罗的地位之低下,与奴隶并无二致。对天竺国而言,并没有富裕和开明到连奴隶都读书识字,通晓经论,而且能修炼高深的瑜珈术吧?你给绿萝念《伽摩经》,连那么繁奥的经文都会背诵,唉,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
“第一戒,不杀生,师兄做到了吗?”玄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周氏满门一百二十三口,死于谁的手?师兄要我说吗?”
“法师从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秘密?”波罗叶神情镇定了下来,憨厚诚朴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冷厉,连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了,而是流利无比。
波罗叶大吃一惊,周氏一夜灭绝,一直是个悬案,难道竟然是这老僧所为?但看着空乘默然的模样,仿佛玄奘的话并不虚。
波罗叶额头渗出了汗水,不是因为高悬半空的惊怖,也不是因为这段幽暗漫长的悬崖之旅,而是因为面前这个目光澄澈,神情平和的僧人!
“第二戒,不偷盗,盖这兴唐寺所耗费钱粮只怕三万贯也下不来吧?钱从哪里来贫僧不敢妄言,但师兄偷入他人宅第,所行何事,也不用贫僧来说吧?”玄奘盯着他道,“至于第三戒,不淫邪,师兄自己心知肚明。第四戒,不妄语,师兄披着这面具走在阳光之下,日日以空乘自居,也不怕佛光百丈,照见你的污秽么?”
“阿弥陀佛,”玄奘淡淡地道,“《金刚经》上说,客尘如刀,你在这尘世中打滚,无论沾染了什么都不要紧,一年前你假意跟着贫僧,无论有什么目的也不打紧,可是,不要杀人,这是贫僧的底线。”
空乘无言地看着他,默默点头:“看来师弟了解的很透彻啊!嘿,那么第五戒呢?老和尚可从不饮酒。”
“法……法师……”波罗叶惊呆了,宽厚的嘴唇大张着,怎么也合不拢。
“师兄偏执了。”玄奘笑了,“为何不可饮酒?只因酒能刺激心神,乱人心魄,故此对佛家而言,一切使人丧失理智,败坏德行之物,都是要禁用的。师兄以大麻和曼陀罗制作迷香,惑人神智,做下种种恶事,却还不晓得自己犯戒了吗?”
玄奘慢慢摇头:“不好说,这也是咱们需要弄清楚的地方,看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布置,再相机而动。但是有一样,”玄奘凝望着他,眼睛里满是严厉,“贫僧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抱有什么样的目的,有一条戒律你一定要记住——不准杀人!”
空乘哑口无言。
“他们是,要刺杀,皇帝?”波罗叶问。
波罗叶知道此时双方已经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关口,一言不慎就是血溅三尺,尸横就地的结局,可这两个僧人言刀辞剑,攻守杀伐,竟然不带丝毫烟火气,瞧起来竟像是两个亲密老友对坐品茗,悠然无比。
玄奘点头:“还有山涧里的激流。当初听藏经阁那僧人讲,贫僧还疑惑,这么大规模的风车仅仅给香积厨来磨面未免太浪费了,原来暗地里竟然是为了给这坐笼提供动力。如此大的手笔,如此深的谋略,看来空乘所谋不小啊!”
“原来大唐真正的高人对决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可比我们天竺砍来杀去优雅多了。”波罗叶暗想。
“这动力,应该是,来自山顶,的风车吧?”波罗叶也赞叹不绝。
“你知道我不是空乘了?”老和尚幽幽长叹。
“这等机关器械真是巧夺天工啊!”玄奘喃喃地赞叹,“竟然能将这么重的坐笼运到百丈高的山顶。”
玄奘默然点头。
他只好怏怏地跟随玄奘回到后院的缆架旁,那间坐笼还在。两人坐了上去,玄奘摸索了片刻,发现坐笼停靠的旁边有一根横辕,他伸手一扳,坐笼微微一震,缆车架子发出嘎嘎的声响,上面两只巨大的齿轮啮合在了一起,开始缓缓转动,坐笼竟然慢慢升起,在头顶钢缆的带动下向上运行。
“那老和尚是谁?”空乘眼睛里露出戏谑之色,“猜猜看!”
波罗叶呆滞了,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这和尚,怎么这般精明?竟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去,自己的小聪明小动作在他面前简直一戳即破。
“崔使君,为何要屡屡作出这种把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玄奘神色平静,“昔日的三晋才子,后来的霍邑县令,今日的泥犁狱判官,当真好大的手笔!”
玄奘平静地盯着他:“人做事,天在看。你休想在贫僧眼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