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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在我们面前明白无误地表态了啊。 ”
男人默默别开脑袋，试图从户毛身边挤过去。户毛探过头，气息喷到男人的侧脸上。但男人仿佛视若无睹，继续前进。
“他可是爬到首相宝座的人。有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若无其事地装死。”
“好久不见。我来接你了哟。”
“要不再见见依田干事长？”
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不行。毕竟首相做出了口头承诺，我们不能伤了他的面子。目前我们也只能信任他。”
男人停下脚步。
游佐点点头。“不过话说回来，这都要怪美国佬，给我们留下个棘手的玩意儿。”
站在那人对面。
“你是说《百年法》？”
户毛“呵呵”地冷笑一声，舔着嘴唇，朝那人走去。
“是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
一个背着深红色大包的男人正在出站，藏青色的衬衣有点儿脏，外面套着夹克，牛仔裤已磨破。他孤身一人，没有同伴，正埋着头走路，没有发现户毛。
笹原不由得叹息起来。“如果没有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就不需要《百年法》这种变态的法律。人类根本就不应该掌握那种技术。”
闸机口。
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历史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中期。美国鸟类学者威廉·哈洛博士发现，当时已濒临灭绝的旅鸽中存在极少数不老化的个体。
这时，他忽地警醒。
进入二十世纪后，科学家又发现不老化是病毒造成的，并且成功提炼出了病毒结晶。可是，这种病毒感染力极弱，就连人工接种到原来的宿主身上都没有成功，用它感染人类更是天方夜谭。但是，由于一次偶然操作，这种病毒发生了变异，对人具有很强感染性的“人类不老化病毒”（HAV, human-antiagingvirus）由此诞生。后来，三名研究人员因为这项发现而被授予诺贝尔奖。
户毛吐出满含酒味的一口气，目光又落回车站。
现在，我们知道人类不老化病毒是一种反转录病毒，具有改写与老化进程有关的基因的能力。然而，围绕这种病毒，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例如，它为什么不会母婴感染？在不老化之外有什么副作用等等。
抬头望天，空中看不见一颗星星。那种东西，他已经几十年没见过了。即便头顶星光灿烂，只要你不愿抬头，也照样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通过反复实验、不断摸索，终于研发出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HAVI, human-antiaging-virus inoculation）。1932年，人类成功实现不老化。1940年，美国公民开始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喝点儿酒再来过吧。”
不过，倘若人人接种不老化病毒并永远活下去，长此以往，显然会产生严重问题。所以，美国国会在批准实施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同时就制定了《生存限制法》。
站前广场周围，密布着形形色色的快餐店。从乌冬面、荞麦面、盖浇饭、寿司等传统日本食物，到中国、美国、法国、亚洲、意大利等异国风味，应有尽有。沿着一条小巷往里走，酒馆鳞次栉比，一直延伸到附近的赤羽a站。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
不过，大部分上班族使用的都不是电动车辆，而是被称作“三角”的小自行车，其特征是小小的车轮和三角形的车架。因为具备廉价、轻便和结实三重优点，这种自行车成了市民常备的出行工具。
1945年，六颗原子弹将日本的城市夷为平地，战争结束。
赤羽b站的站前广场上，设有出租车、自动胶囊车和公交车的乘车点，但大多数人都选择公交车。出租车太贵，胶囊车常出故障，所以不受乘客待见。
大日本帝国灭亡了，国土处于美国占领之下。美国决定在日本实行共和制，发布了作为共和制基础的《日本共和国宪法》。日本进入了共和国时代。
夜色降临这座城市。
美国占领政策的着眼点是弱化日本，使其无法再次发动战争。然而，与苏联陷入冷战泥沼后，美国被迫转变对日方针，将日本培养为盟国，打造成抵抗共产主义势力的防波堤。为此，必须遏制人口锐减的趋势，使日本恢复国力，同时提升日本国民对美国的好感度。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基于这样的考虑，美国决定将已在本国投入应用的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引入日本。当然，日本也制定了自己的《百年法》。美国舆论普遍认为，没有必要给日本人同美国人一样的生存许可期限，五十年就足够了。但由于担心此举会让日本人觉得遭到了歧视，所以最后仍允许日本照搬美国陈例。几年后，又成立了管理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国际机构——HALLO。如此命名是为了纪念发现不老化现象的哈洛博士。
他确认了一下时间。
“仅仅因为美国的一条权宜之计，日本就连决定本国国民生命的法律都无法自行制定。世界上还有我们这么窝囊的国家吗？我认为，我国现在所有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此。”笹原的语气中透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怪了，他今天应该要回来的啊。”
“您是说，必须交由日本国民重新制定《生存限制法》？”
没有发现那个男人。
“现在晚了。这种事，应该提前二十年做。”
喧闹暂告平息。
“您之前曾做过努力吧。”
下班的人群从眼前经过。户毛凝神扫视着每一个人的面孔。但没有找到记忆中那张脸。
“我向政府提过许多次建议，但都被无视了。在那个时代，《百年法》是不可触碰的禁区。太可惜了。”
户毛几多郎两手插在裤兜里，靠在站内建筑的墙壁上，嘴里啪嗒啪嗒地嚼着啤酒口香糖。再也尝不出啤酒花的苦味和酒精的味道后，他把口香糖和着唾液吐在脚边。
两人沉默了片刻。
停在高架站台上的黄绿色电车开动了。几乎与此同时，从站台下楼的乘客一下子涌入闸机口。大家只刷了刷手持智能终端就通过了。
“笹原次官，我最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西口。
“什么感觉？”
国铁赤羽b站。
“我觉得，民主主义说不定快走到尽头了。我们即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3
“怎么讲？”
由基美垂下目光，踌躇着点点头：“既然您如此恳切，我讲讲也无妨。”
“政治家毫无信念，只知道一味看国民的脸色。而国民完全为感情所左右，无法指望他们做出理性的判断。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国家的未来将是何种光景呀！”
“求你了。我只是想知道更多美奈的事，你的母亲美奈的事。”
笹原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做？”
还是没有回应。
“人类自从缔造文明以来，尝试过各种政体，但没有统治者的政体却从未出现过。君主制政体自不待言，而在民主主义国家，虽然表面上倡导‘主权在民’，但国民只是拥有通过选举选择统治者的权利，而并非统治权。历史已经证明，国家这种东西，只有交给个人或少数人才能运转。而这些人必须具备卓越的现实认识能力和预见能力，以及足以团结民众的领袖魅力。”
“‘一期一会’这个成语听说过吗？我们今日相会也不是偶然。你不觉得是美奈在冥冥中牵线搭桥吗？”
“你说得很对，但在民主主义政体下，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统治者的。”
兰子的话，她听进去了。
“我心中理想的政体，是优秀领导者主宰的独裁政体。”
这次由基美没有断然跑开。
笹原大惊失色。“这话要是让媒体听到了，你会被开除的。”
“今日一别，我们也许无缘再会。我与美奈同岁，只能再活二十三年了。如果你不给我这次机会，估计我这辈子都听不到美奈的事了。”
“我认为，独裁政体并没有那么坏。纵观历史，凡是繁荣昌盛的国家，其领导者几乎都是独裁的。往远的说，伯里克利缔造了雅典的辉煌，凯撒奠定了罗马帝国的基础；往近的说，邻近许多国家都在独裁下大获成功。特别是现在，随着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应用，优秀领导人长期执掌国政已经成为了可能。”
但自己必须争取。
“对独裁者来说，暗杀的危险如影随形。独裁制中，领导人的交替往往伴随着刀光剑影，就连凯撒最后也倒在血泊当中。所幸他的继承者是奥古斯都，如果是希特勒那样的人，国家必将灭亡。而且，某一时代的优秀领导人，未必在下一个时代照样纵横捭阖。无论多么优秀的人，都会有跟不上时代脚步的一天。”
由基美毫无反应。
游佐识趣地没有插嘴。
“我要不要告诉你美奈初恋的名字呢？”
“独裁的风险太大了。就算你要培养一个独裁者，在我们这个国家也找不出这样无耻的人。”笹原戏谑着笑了。
“你们真的是好朋友？”由基美满腹狐疑。
游佐也笑道：“笹原次官来做这个无耻之徒怎么样？”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也可以把美奈小时候的事告诉你。求你了！美奈在天有灵的话，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喂，你是要我来当独裁者？”
由基美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兰子。是在揣摩她的真实意图吧？
“如果笹原次官有此意愿，我定当全力相助。”
“我还想听你说说美奈的事。从小学到高中，我和她都是同学，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时间方面由你安排。”
笹原冷冷地注视着游佐。“我同你不一样，我相信民众。我不会放弃民主主义的。”
由基美表情木然，提高了警惕。
“我就是希望您这样的人来做独裁者。”
兰子豁出去了，竭力挤出谄媚的笑容。“那个……能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可以吗？如果我成为独裁者，首先就会清洗你这样的危险分子。”
“怎么又是你？！”语气中毫不掩饰厌恶，“你这人怎么回事？就算你认识我妈……”
游佐故意装出恭顺的样子。“我甘愿受戮。”
发现兰子的由基美惊悚地站定。
笹原拍着游佐的肩膀，大笑道：“好啦。我们也该回去了。”
这次绕到了她面前。
说着，他站起了身。
跑上去。
8
蓝色制服套装。
外卖盒饭生产线。
找到了。
兰子今天要做的是汉堡包。手边的托盘上摆着四种肉：牛肉、牛猪肉的混合绞肉、昆虫肉、鸡肉。调味酱有三种：法式浓酱、洋葱酱和日本酱。简单计算一下，肉、酱的组合有十二种，但汉堡包本身还有许多种，点餐者也常常会搭配几份口味不同的汉堡包。所以，生产线上的产品种类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困惑消失了。她搜索着由基美。由基美是自己最后的希望，这样的错觉占据了她的大脑。绝不能把由基美跟丢了，跟丢的话，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生产线上的饭盒来到兰子面前，屏幕上显示出电脑动画。兰子遵从指示，将汉堡包放在盒子里添加酱汁。酱汁黏性很高，只是倾斜的话，是滴不下来的，但如果同其他食材混合的话，就必须重做。
在第四步上，她跑了起来。
工作的时候，可以坐在单腿的圆凳上，但是站还是坐都由本人做主。手边托盘上的存货不足时，摁下黄色按钮就会有人来补充。除去三十分钟休息时间，只要生产线不停，工作就会进行下去，连环顾左右的空暇都没有。
两步，三步。
突然，警报声大作，生产线停了下来。
迈开脚步。
通过最终确认，发现成品与定制的不符。
不知不觉中，她又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穿蓝色套装的由基美。
看来有人犯错了。
（美奈，你为什么……）
全身被纯白工作服、帽子、口罩所包裹的劳工似乎全屏住了呼吸，注视着生产线的下端。因为她们戴着护目镜，看不出表情，但大家应该都像兰子一样，紧张地暗暗祈祷着——千万不要是自己的错呀。
看来，我的人生将以不生孩子的状态结束吧。这是我想要的吗？
屏幕上的小喇叭里传出一个声音。“炸肉饼不对。不是原味的，应该是咖喱奶油味的。而且是两个。赶紧更换！”
女人的人生大体可以分为两种：生孩子的人生和不生孩子的人生。
今天负责最终确认的是坂崎。她是那帮走得很近的小团体的核心人物。
她以前曾听过一种说法。
听到不是汉堡包出错，兰子松了口气。兰子右侧负责烧麦和饺子的女人也“哎呀”一声坐回了椅子上。
看到那则通知后才发现自己时日无多，最长也就二十三年。就算现在决定生孩子，也不一定会马上怀孕。就算好不容易怀上孕，也不一定能活到见证孩子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二十三年就是这样一个尴尬的数字。
“今天负责炸肉饼的是谁呀？太马虎了。”
即将实施《百年法》的通知。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这个女人在警报响起的一瞬，想必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吧。要点心的人不多，很容易忘了放进去，所以大家都对这项工作唯恐避之不及。
刚才播放的政府公报。
“我们组最近老出这种人呀。”左侧负责蔬菜的女人嘟囔道。
兰子转过头，斜眼仰视着大楼上的户外显示屏。
“差不多每天都有一个开小差的。”
（不仅如此。）
两人隔着兰子聊天。说起来，她们就是坂崎那个小团体的成员。
因为自己遇到了美奈的女儿？
生产线还没动。生产线停滞时间越长，效率就越低，这个小组的评价也会降低。虽说劳动联合会不会因此降低支付的生活费，但每个小组都有人对劳动联合会的这套评价体系不胜其烦。如果警报多次响起，小组的士气就会降低，组内的劳动气氛也会恶化。
为什么到现在还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生产线马上重启，请大家注意。”喇叭中终于传来坂崎的声音，“准备——”
她一点儿想生孩子的念头都没有吗？
兰子等人摁下表示已做好准备的蓝色按钮。
但是，她的本意真是如此吗？
负责最终确认的坂崎确认所有人都发出了信号。“开始。”
兰子没有生过孩子。现在不生孩子的女人并不罕见。分娩和育儿都成了一种爱好，而且是耗资不菲的高级爱好。所以兰子一开始就放弃了。
生产线动了起来。
（是败在孩子上吗？）
工作时间结束后，兰子稍晚才回到更衣室，外卖盒饭小组所属的区域被诡异的氛围所笼罩。剑拔弩张的沉默中，坂崎团伙的五人将背朝更衣柜的筱山围住。
我输给了美奈。明明活得更长的是我，明明依然年轻的是我。我们曾经为男生争风吃醋，但我从未想过要同美奈斗到底，从未想过这辈子一定要同她争个胜负。可是现在，我分明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筱山蜷缩着保龄球一样的身体，脑袋深埋着，几乎与身体成直角。坂崎一方有的双臂抱胸，有的两手叉腰，目光灼灼，有如利箭。双方都脱掉了帽子、口罩、手套、护目镜，但依旧穿着纯白工作服。
我输了。
兰子拍了拍旁人的后背。“这是怎么回事？”
兰子依旧僵立原地。
转过头的，是同兰子一样的一个“大妈”。
由基美转身离开。跑出两三步后，她突然转身，秀眉微蹙，好像很后悔自己下意识地跑起来似的，连忙换作大幅迈步。
“最近咱们生产线不是每天都要停下来吗？都是这个人干的。”她用堆满肥肉的下巴指了指筱山。
“啊……嗯。”
兰子恍然大悟。
由基美不快地答道：“问完了吗？”
一句话，坂崎这伙人正要气势汹汹地责问那个愚蠢而迟钝的家伙。
兰子死死地盯着由基美的脸。
见兰子回来，所有人都到齐了，坂崎便猛地一拍更衣柜的门。“你知不知道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她把脸凑到筱山面前，就像要咬上去似的。
“是的。因为我不想变成满脸褶子的模样。再说，一百岁得活很久才能活到哩！”
筱山则仿佛已经被咬住一般痛苦。“对不起。”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可是，你不是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吗？”
坂崎愈发愤怒。“我看到你这种人就一肚子火。看你样子就知道你是劳动联合会里的老古董了。白开水一样的日子过久了，就不会自己思考问题了。蠢货，看你这德行，你的脑袋里还有脑子吗？嗯？”说着，她就抓住筱山的脑袋摇晃起来。
“因为《百年法》啊。母亲说，她讨厌自己的寿命被设置上限。”她语速极快地答道。
筱山只能紧闭双眼。
兰子屏住呼吸。“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美奈为什么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周围的人只是冷冷旁观。
“你……你要干什么？”
这一幕，兰子居然觉得似曾相识。她在高中时代也经历过。杀气腾腾、自信满满的几个人常常欺负某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不错，那个时候，包括兰子在内的其他同学对此熟视无睹，只有美奈挺身而出，厉声呵斥：“快住手！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你们不觉得羞耻吗？”那时的美奈真是帅呆了。那件事后文如何？想不起来了。青春啊，一去不复返。
由基美的目光中饱含惊讶和焦躁。
“你明天不要来了。你连累我们整个组的评价都降低了。你休假去吧，永远休假。好吧？”
让对方转过头。
“可是……”
“喂！”
筱山刚要辩白，坂崎就嗖地起身。“可是什么？”
抓住对方的肩。
“擅自休假的话，会被劳动联合会强制退会的……”
跑上去。
“你心里就只有自己。我说过了，你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困扰。”
找到了。
筱山涨红了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蓝色套装。
兰子咂了咂嘴，挠了挠头。她不喜欢吵架，但现在更衣柜没法用了。她原本不像美奈，不是伸张正义的英雄。
一路搜寻由基美的身影，撞上行人差点儿摔倒，但她仍坚持奔跑。背后骂声不绝。继续跑。
“我说，”她忍不住插嘴道，“适可而止行不行？”
她迈开脚步，朝由基美消失的方向跑去。
坂崎一伙五人朝她转过头。惧意从她心头掠过，但她这九十八年可不是白活的。她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强硬。这些家伙跟狗一样，你如果示弱，她们就会更嚣张。
由基美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兰子假装淡定地上前。坂崎一伙被震慑住一般，从中间闪到两边。兰子沿着刚让出的通道闲庭信步，插进筱山和坂崎之间，用无所畏惧的目光从坂崎一伙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微微一笑，道：“原谅她吧。我们也会犯错，不是吗？只是最近错误老是光顾她罢了。”
她转过身。
坂崎一伙满怀敌意地瞪着兰子。
“可是，为什么……”
这时，周围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说得没错。”然后赞同声此起彼伏。
只好停下来。
坂崎一伙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她们应该觉察到大家都在冷冷地注视她们吧。
越走步子越沉重。
“反正三个月后就各奔东西了，在那之前，大家和和睦睦的，行不行？”
脚步沉重。
坂崎表情大变，强装爽朗地说：“有道理，有道理。我刚才说过火了。对不起。”
兰子开始返回咖啡馆。
坂崎转眼之间便判若两人，兰子不禁为之咋舌。说变就变，这女人果然厉害。对她，绝不能掉以轻心。
“原来如此……美奈最后变成老太婆，死了啊。”
坂崎有口无心，令听者生厌，但好歹是让步了。表面上，对峙结束了，兰子终于可以打开自己的更衣柜了。旁观者也都到自己柜子前换起了衣服。
如果无法加入劳动联合会，那就只好靠自己的能力和运气，自生自灭了。成功的话，可以跻身精英层；失败的话，就只好到低端劳动力市场把自己廉价出售，在看不到未来的动荡生活中沉沦。女人则干脆操起皮肉生意。当然，因此患上性病或被卷入犯罪的风险也很高。
“仁科小姐，谢谢。”筱山一如既往地眼珠上翻着说，表情也快活了许多，恭恭敬敬地两手交叠，放在身前。
但是，因为经济持续低迷，劳动联合会也处于饱和状态，据说排队申请者高达数十万。只有在出现空缺时，才会允许新人加入。而导致空缺出现的，第一是自杀，第二是事故，以及各种个人原因。
兰子一边麻利地解开工作服上的扣子，一边说：“没什么好谢的。但你自己也当心点儿。工作上不出错的话，也没有人会说你闲话。”
总而言之，对于兰子这种能力低下、财产匮乏的人来说，劳动联合会的吸引力是极大的。加入之后，虽说无法获取高收入，但只要你愿意工作，就能够毕生都维持一定的生活水平。
筱山微微一笑，开心地说：“好。”
另外，因为疾病或事故而丧失劳动力的话，也会被要求退会。但这种情况与惩罚性的强制退会不同，不仅会返还入会费，还会支付同等数额的退休金。
“听说你最近老犯错，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加入劳动联合会之后虽然也可以自由结婚，但却不能生孩子。如果生了，就会被勒令暂时退会，等恢复劳动能力之后，必须再次履行入会手续才能入会。然而，最近入会愈发困难，愿意冒着失业的风险生孩子的女性也越来越少。
自己竟然说出了如此关切的话语，兰子不禁讶异。
可是，一旦加入相应系别之后，工作内容就由不得你选择。必须每三个月就轮换一次工作，去劳动联合会指定的职场。这一措施旨在避免同一系别内的成员产生不公平感。如果不遵从指示，就会受到强制退会的惩罚，入会费也会被没收。
（我在装好人。）
一旦加入，原则上即成为终身会员。劳动联合会每月向会员发放生活费。生活费的金额在入会时即确定，今后不再变化。无论会员资历深浅、实际工作时间长短、工作内容如何、能力高低，所领取的生活费都是固定不变的，这是劳动联合会的最大特色。
（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健康状态满足劳动需要，并且在面试和规定笔试中合格者，方可获得加入资格。加入时须缴纳入会费，退会时可全额返还。这算是一笔保证金，以备意外发生时所需。
（真没想到，我还挺适合做伸张正义的英雄的。）
劳动联合会是为下层劳动者生活安定而设立的巨大公营组织。根据职业类型划分为不同的系别，主要有从事农业生产的农业系、从事建筑施工的承包系、从事工厂生产的工厂系、从事行政工作的办公室系、在商店从事销售的店铺系，以及从事清扫工作的清洁系。希望加入劳动联合会的人最多可以做出三种选择。
“对了，你先前不是说，要找我说个事儿吗？什么事儿？”
“劳动联合会有什么不好？”
“呃……”筱山支吾起来。
兰子目送着由基美的背影，一股苦涩涌上心头。道别时，由基美分明流露出怜悯的目光。
“别误会。当时我没答应你，真的是因为我有事。”
由基美不置可否，道：“告辞了。”说着，她熟练地露出微笑，转身迈步离开，边走边瞥了眼手表。
兰子将脱下来的工作服卷成一团，扔进盛衣箱里。刚好对面也有人将工作服揉成球丢过来，同兰子的衣服相撞，缠绕在一起落进箱子。
“啊，你是精英？”
那是坂崎的衣服。
“没有加入？”兰子不禁心生同情，但旋即止住。对方看上去并不像过着悲惨生活的样子，身上也闻不出妓女的味道。虽然没有加入劳动联合会，却衣冠楚楚，这意味着……
兰子同她都穿着内衣。但兰子的只是最简单的那种浅褐色内衣，而坂崎的上下都有蕾丝边儿。而且，坂崎的体形依然前凸后翘，令身为同性的兰子羡慕不已。坂崎对此肯定也心知肚明吧。她右手叉腰，搔首弄姿，肥厚的嘴唇向上一翘，露出挑衅似的微笑。
由基美犹豫不决地答道：“我……我没有加入劳动联合会。”
兰子很久没关心过自己这副皮囊了，顿时大感自卑，但她不动声色，与坂崎针锋相对道：“干什么？有话就说。”
“啊，你是在劳动联合会上班吗？我是工厂系的。”
坂崎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
“不好意思，我正在上班呢。”
“知道什么？”
“为什么美奈她……”
“你——”坂崎那阴险而愉悦的眼神捕捉到了筱山，“今年到第一百年了。”
“是的。”
更衣室里炸开了锅。
“既然是老死的，就是说，美奈没有接受处理？”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兰子身旁。
这个词已经很久没听过了。如果美奈是七年前去世的，那就是九十一岁，说她是老死的也可以理解。
兰子下意识地转过身。
“啊……老衰。”
筱山脸色苍白。刚才还泪汪汪的眼睛一下子干涸了，瞪得老大。眼珠里仿佛没有映出任何东西。嘴唇松垮垮的。从肩膀到手腕抖个不停，如同得了疟疾一样。
“不是，是老了，身体衰弱了，自然就死了。”
“就是说，她马上就要被宣判死刑了，所以才会连续出错。都这样了，哪有心情工作呢？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你倒是说话呀！”
“脑栓？”
坂崎的目光中充满了得意。
“不是病逝的，是老衰而死。”
鸦雀无声。
不过，兰子她们那一代，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已经相当普及，年满二十岁就有权利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绝大多数人最晚不超过三十岁都会接受处理。当然，年轻人也照样会生病，特别是女性，乳腺癌、宫颈癌、卵巢癌的患病风险比较高。
五秒。十秒。
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之后，虽然能永葆年轻，但严格地讲，并不意味着可以长生不死。事故或受伤依然可以导致死亡，疾病也会。进入高龄才接受不老化处理的人，身体本来就容易患病，活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慢慢病死。
没有人开口。
“病逝的？”
打破寂静的，是非人的尖叫。
另一件是，美奈的女儿竟然知道这件事。自从五十八年前同母亲分别后，兰子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母亲的消息。她也不想知道母亲的情况。这样的亲子关系，现在十分普遍。
筱山。她的眼里已经找不到一点儿理智。她伸出双手，十指弯成钩状，仿佛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不停地尖叫，大张着嘴，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兰子很想捂住耳朵。
一件是，美奈七年前就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