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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游佐君啊。”
“就算《百年法》被冻结,我所认识的笹原次官也会身先士卒,用尽所有手段,争取《百年法》恢复实施。可是,刚才的笹原次官却说,要寄希望于新时代党。这可以说和先前的笹原次官判若两人。”
笹原将十指交叉的双手漫不经心地甩开,头微低,脸上挂着无比透明的微笑,令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这么问?”
“我跟你说实话吧,今天把你叫到这里来,是有事情要告诉你。”
“您是不是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
游佐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双手放在膝盖上。
“嗯?”
“刚才你说,要让国民从心理上接受《百年法》,就不能靠讲道理,而必须用够分量的东西来打动他们。”
游佐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笹原次官,您在想什么?”
“不错。”
“听了你的意见,我稍感安心。万一《百年法》被冻结,新时代党或许就是最后的希望。”
“什么是够分量的东西?”
“是么?”
游佐脱口而出:“实际存在的东西、实际存在的人、实际发生的事。换言之,是事实而不是虚构。或者说,是现实。”
“你挺看好他的嘛。”
笹原满意地点点头。“不错。那么,具体而言,为了让国民接受‘死亡’,你觉得什么样的东西是够分量的事实呢?”
“平时不过是个小丑,但乱世中能崭露头角。或许,这个时代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如果遇到了高明的顾问,说不定可以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
笹原到底想说什么?
“在你眼中,作为政治家的牛岛谅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旗手。”笹原自问自答。
“听过他的几次讲座。”
“旗手?”
笹原突然抬起头。“游佐君同牛岛见过?”
“就是基于理性、敢为天下先、接受死亡的人。有先行者示范,就必定会有人追随。当然,这个先行者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当的。如果不是国民认可的人,那就毫无意义。”
“南木君还是官员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一副书生气,虽说还算机敏,但缺乏大局意识。就拿这次缔结新党来说吧,也许起到了震撼民心的作用,但其做法过于唐突笨拙。如果南木君功力深厚,手法应该不至于如此生硬。”
这些游佐都能理解。只有用鲜活的事实才能震撼国民,使其接受《百年法》。正是基于这样的意图,特准才建议密集采访政界和财界的重要人物,制作他们接受《百年法》的过程的纪录片。遗憾的是,这一想法没有友成大臣的许可,所以未能付诸实施。
“南木完和……”笹原努力回想,但怎么也记不起这个人的模样。
“你也知道,《百年法》实施的话,挨过明年的宽限期,后年我也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
“你是说第一秘书南木完和?”
游佐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胃里一阵痉挛。
“说起来,听说牛岛议员现在的顾问是内务省出身?”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未来了。既然如此,何不用这副身体发挥一点余热呢?”
“牛岛具备政治家的素质,脾气暴躁只是白璧微瑕。他似乎并不是事事都听顾问的建议。”
“笹原次官,您究竟是想……”
“不过,日本能有这样的政治家也算幸事。这个国家还没有烂到一无是处。”笹原说。
笹原目光冰冷,游佐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除了原来的七人之外,再没有支持《百年法》的议员出现,在野党民权党也对《百年法》持消极态度,新时代党被孤立于两大政党之间,丝毫没有表现出存在感。
“为了促使国民最终觉悟,我打算亲自充当旗手。”笹原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我今天将自决。”
“新时代党。”那是牛岛的新党的名字,“遗憾的是,他们成不了主流。”
“自决……”
“他们明知道国民不喜欢《百年法》,却公开支持《百年法》,并且脱离执政党,缔结新党,其行动力令人佩服。”
“之前我就说过,我是《百年法》的负责人。虽然不能说是最合适的先行者,但至少具备了最基本的条件。”
牛岛谅一本是共和党的一名重量级议员,却公然与本党唱反调,反对就《百年法》是否应该实施的问题进行国民投票,并与持相同意见的七名议员脱党,成立新党。他被认为是“武斗派”,外号“疯牛”。
游佐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对了,游佐君,这次牛岛的举动你怎么看?”
“我知道这样做十分冒昧,所以准备了这个东西。”
游佐再次感到诧异。笹原的表现一反常态,仿佛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般令人不安。
笹原从上衣内袋中取出一个半透明的小盒子,里面装着存储芯片。他把盒子放在桌上,轻轻一推,盒子滑到游佐面前。
“我明白。”笹原静静地说,“晓之以理的话,只需字斟句酌即可。动之以情的话,则必须用够分量的东西来打动对方才行。毕竟,我们是要让对方接受‘死亡’啊。”
游佐用手按住盒子。“这是……”
“通过媒体进行启蒙是有局限的。如今国民对任何信息都抱有怀疑态度。就算是实话,得到国民的理解与认可也不容易。”
“不是什么告国民书之类的东西。我只是录了些想说的话,虽然微不足道,但还是交给你吧,或许能派上用场。”
“确实,我们不能再对国民的理性有所期待。接下来,只能动之以情了。”
“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请您解释清楚。”游佐不知为何竟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不笑的事情,“什么呀,您是在开玩笑吧?笹原次官您真厉害,开玩笑还能一本正经的样子……”
“可是,在调查中表示反对的群体在持续攀升,我对此深感忧虑。看来,随着百年期限的临近,国民动摇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一旦投票,不知有多少国民会坚持理性的态度。”
笹原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游佐。
“不,这已经相当不错了。我原本担心反对者会更多,现在只占一半,可谓喜出望外。这说明特准诸君的奋斗取得了成效,还说明接受启蒙后的国民并未丧失理智。”
游佐的笑容凝固了,用力摇头。“笹原次官,您的想法无论如何都太荒唐了。说服国民最终是政治家的工作。我们事务官的本分只是辅佐政治家。笹原次官……您没有必要为此献出生命。”
“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不满二十年的群体,即新一代中,赞成者占绝大多数。但世代越高,所剩时间越少,反对者的比例就越大。将各年龄层综合统计,赞成者和反对者大致相当。虽然我们通过各种媒介对民众进行启蒙,包括电视、广播、网络、报纸、小册子等,但坦白地说,目前仍缺乏一锤定音的手段。非常抱歉。”
“我不是献出生命,而是在利用生命,让它发挥更大的效用。”
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待客沙发上。桌子正对面的笹原一头短发,眼神犀利,正仔细倾听着游佐的话。这副模样与其说是武士,不如说更像高僧。游佐感到笹原身上散发出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
“不对。您的想法不对。笹原次官,您弄错了。”
“局势难以预测。”游佐章仁说。
“游佐君,冷静点!你可不是沉不住气的人。”
内务省次官室非常简朴,来访者都会感到失望。四十平方米的房间中铺着地毯,深处放着黑色的办公桌和高高的书架。墙壁上挂着日本共和国的国旗“三日旗”——白色的底子上绘着三个太阳,分别位于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前部的待客区里有一张正方形大桌,周围是八张待客沙发。整个房间里就这些陈设。既没有赏叶植物,也没有绘画。勉强能反映笹原次官嗜好的,是书架一角静静停放的一架舰载零式战斗机模型。那是国旗上只有一个太阳的时代的遗物。
“我怎么可能冷静?”游佐捏紧了拳头。
3
但笹原不为所动。“我选择自决,完全是我的私事,请你千万不要误解。我只是希望自己的行为能最大限度地为这个国家发挥作用,所以我才将芯片拜托给了你。”
“是西野吗?啊,是我啊。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道歉。对不起。对了……嗯,你倒是挺清楚的嘛。对了,有一件小事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再帮我查一查另一个人的身份卡信息?这次只知道他的名字。是内务省的前官员……这事儿你得想法帮我。你一定行的。我只能靠你了……真的。我谢谢你。你不信我的话?……啊……啊……我明白。我会好好酬谢你的。”
“私事……”
户毛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摸出了手持智能终端。
笹原将目光投向书架。那里放着零式战斗机的模型。
而现在,自己或许又掌握了一条与他有关的线索。
“你知道,我是特攻队的幸存者吧?”
阿那谷童仁绝对还活着。
“是的……我听说过。”
“我不会上当的。”
“为了保卫这个国家,我的战友们用血肉之躯撞击敌舰,最后灰飞烟灭。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活了下来。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这是不是有什么意义?”
户毛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回想起了那晚自己的丑态,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自己都给他下跪了,那家伙还是缄口不言。不过……
笹原又将视线挪到游佐身上。
“木场那家伙……”
“我之所以活到现在——不,是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在今天让这条命派上用场。这就是我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换言之,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经历和立场截然不同的两人发表的言论竟然如此吻合,这应该不仅仅是偶然。如此说来,他们的思想源头是一致的,而这个源头上的人物莫非就是“阿那谷童仁”?
游佐只能不住地摇头。“不行……就算笹原次官您自决也于事无补。”
精英官员和恐怖分子。
“我明白。就算我献上生命,也不可能给共和国国民带来多大的心灵震撼。然而,我的战友们也是如此。无名的青年以血肉之躯撞击敌舰,这也根本改变不了战况。这一点,我们都明白。但有时候,人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所谓的‘大义’。”笹原的目光柔和起来,“我就是这样死脑筋的人,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格格不入就格格不入吧,我有自己的行事风格。”
但是最近,又有一个人对那个案子发表了相同的言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案子的犯罪团伙之一,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原陆军上尉木场道雄。
“笹原次官……”
然而,该案的公开调查结果断定,这不过是一小撮过激派的罪行,根本就没有提到什么许多人被疯狂所感染。各种报道中也是同样。
“给游佐君添麻烦了。对不起。”
不老不死社会中必定会蔓延“疯狂”,这种疯狂的最初萌芽感染了许多人,并被层层放大,其结果就是这次恐怖袭击案。
但游佐依然坚持反驳。“不需要这样做也能启蒙国民!”“根本不必自决!”“用不着死!”他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着,最终泪流满面地哭号起来。可是,笹原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
在提及1986年恐怖炸弹袭击案的时候,M文件是如此表述的:
“如果《百年法》被冻结,就特别需要笹原次官您这样的人。您难道想临阵逃脱吗?您想抛弃我们,抛弃这个国家,一个人逃之夭夭吗?”
可是,户毛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无论这篇文章多么震撼、多么缜密,都不过是荒唐无稽的幻想罢了。日本共和国灭亡这种事,根本不足为信。不过,文件内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等《百年法》被冻结了再行动就来不及了!”笹原次官的声音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严厉,“你不是内务省的顶梁柱吗?怎么如此婆婆妈妈?”
M文件分析并预测了不老不死社会将呈现出怎样一番真实的光景。这份报告出现的时机十分微妙,选在首相宣布举行国民投票以决定是否实施《百年法》之后。报告的内容则极具冲击力,事关日本共和国的灭亡,其逻辑高度严密,若无渊博的知识绝难写出。这两个因素刺激民众纷纷猜测执笔者的真实身份和意图。
游佐愕然。
他无法获知M文件出现的准确时间。唯一确定的是,M文件成为民众热议的焦点,是在鸿池首相宣布实施国民投票之后。也正是那时,户毛带着愤慨读完了M文件的全文。在他看来,这份文件不啻“画蛇添足”。如果国民投票决定冻结《百年法》,许多人都会高呼万岁,但户毛对此并不乐观。在户毛看来,冻结《百年法》至少是有利也有弊的。但在这时候,出现这样一份解释《百年法》必要性的文章,却只会刺激民众的神经,使其更排斥《百年法》而已。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吗?不是因为想让你劝我。而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伤感上,我相信你会冷静地接受我的决定。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光谷耕吉啊……”离开科室后,户毛自言自语道。
游佐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不叮嘱他的话,这家伙搞不好真要跟上来。
事态发展到了新阶段。已经由不得他不承认了。
“去小便。别跟着我。”
“您……什么时候自决?”
“您这是要去哪儿?”
“一个小时后,你再回去吧。”
“少自作多情了。”户毛几多郎边说边站起身。
“我还想同您喝酒,还想同您聊天,聊这个国家的事。请您至少再多留一天。我一直将您当作父亲看待。”
香川涨红了脸。“主任,请您别这样盯着我看。”
“谢谢。”笹原愉快地说,“做这种事必须一气呵成。好了,请你出去。我想安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