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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脚良也回了村里种茶,可他步步比别人晚,他生来比别人慢,种茶看风向行事,回乡又下了两年决心。种采摇炒焙,他在家炒茶,踩茶叶机,老婆下田,采好茶叶,他骑摩托车运回家。阿爸去世,他当村里下一任师公,开药方比父亲都强,中西医结合、配符,总能医病。今日,供销社已不见了,路边铺塑料布卖货的妇女,倒还如当初一般卖着绿壳暖水瓶。我国权喝着绿壳暖水瓶里的水泡开的好奶粉,长得比哪家的小伙子都高,论八字、论面相、论姓名笔画,都该有出息。
到九几年,海外的人回来捐钱了,印尼菲律宾的同宗都回来过了,庙重张起来了,婚丧嫁娶的酒席摆大了,逢年节寿辰,村里的木偶戏跟布袋戏班又唱起来了,漳州那边的大戏班也常来常往,在宗祠前空地搭起大戏台了,村庙里的神像也去过泉州城巡游,又去过台湾了,平素请父亲做仪式算命开药的也频繁起来了。等到台湾茶客来过几番以后,茶叶也好卖了,一年年价格猴儿爬树一样向上蹿。政府动员种茶,村里人在原本不能作耕田的山上开出梯田,种山青,低处好田地里的水稻也推倒,几分几分地种上田青,原本土生的黄旦、毛蟹、本山茶树挖掉,改种观音,毛茶卖出去,自家留茶梗茶末,学台湾人那样泡功夫茶喝。有外乡客来订购,本地人便说,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喝茶的。
芒果树老板拉凳倒茶,与跛脚良谈天。他不愿招认自家找不到儿子,末了若真是传销了,说出去难堪。便说儿子忙做生意,家里急着打电话叫他回来相亲,说着说着,自己几乎信了,脑袋里恍然是儿子成亲的安排。老板说现在办喜事,家里自己买办完了雇厨子来炒一天菜,也要付厨子五百元手工,跛脚良便算,镇上饭店知根知底,确更省事,办喜事就不该贪小。到了晚上五点多,他并没做什么,一下午只是坐直在那喝茶,却非常累了。闻了小半日炸排骨的油香,到这时候,炸排骨配上醋,一盆子一盆子地端出来了。街上来往的车辆渐渐消灭了声音。灰尘静寂了。妇女抖一抖塑料布,叠成长方,放胳膊底下夹住,杂货放回店里,拉起身边儿子的手,走了。老板站起身,到冰柜边上去招待客人了。跛脚良踩上摩托车,回家去了。
二十许,知天命。别人三箭定天山,谈笑觅封侯,不发达也见过了世面,于他是磨磨蹭蹭,挪移不适,动念后总踏步不前,要跟随众人行走,慢下一节,不能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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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原是镇头供销社,对面停一排公共汽车,二十多年前,坐五个小时,到地区卫校。当年跛脚良就在那里念书。家里几代会做道场,六七十年代管得严,批判封建迷信,父亲每日只是种田,然而他跟着父亲,从小懂医懂戏懂文,考上学校。到毕业分配,没有医院肯收跛子,林海良留卫校看了十四个月大门。结过婚,背了债务,日子过不下去,跟人家进厂打工,本地石材水泥厂做工不易,就走远去运动鞋厂流水线边站着做活,显示不出腿脚的缺陷,单是食堂打饭时慢几拍,拉长还夸他做活比别人精细。有时坐篮球场边大石头上看旁的男工打球,风吹得裤管抽在腿上一拍一打,和在卫校时一样。
第二天,他戴上手表,坐进长途车,下广州。一路上,这车人被卖了两次猪仔,头一回是在厦门边上的龙海,司机突然叫乘客下来,换另一台车。这阵势他十多年前出门做工时没有见过,而今见全车人当猪仔卖掉,打包转给另一个司机,跛脚良听着新鲜,也担心要叫他再交一次票钱,就等在后面,问明白了才肯下车。待别的乘客一哄而上,在新车上占满了好座位,只剩颠簸的后排高座位给拖腿上车的他,他又懊恼。
跛脚良怀气,又怕儿子见号码打回来,就拍她五角,响亮说:“先放着!”坐去旁边芒果树饭店摆在大街上的塑料凳。
车冲得飞快,像开向敌人似的。原来如今长途车上买两块钱开水就可以泡面,跛脚良闻着车厢里的泡面香味,望向窗外,想,无需出远门是跛脚的福气,年轻时打工都是成群结队去,最远也只到过福建交广东的县城,头一回独个出远门,居然竟是广州城,居然已快五十岁了。
跟她理论,她刮刮匝匝骂起来,专拣软处捏,说:“瘸子么,地上草枝都会绊倒,上镇上来不要跌摔几次哟?费这样大工夫,贪我四角钱?”
夜降下来,车厢外蓝得墨深,灯光一灿一灿,树高高低低地在公路边投下漆黑的暗影,他长久以来的不安居然消退了一点,心中兴奋而平静。过会儿,车厢里又涌起脚臭。他把脚上新皮鞋脱掉,有点欢喜。临行前老婆一定要他穿新的,嫌过他好端端的硬要出门乱花钱,还是为他找出新鞋,新白袜。出门还不穿新的不是坏规矩吗。他想到这,心里一跳。
到礼拜五,没等到电话,跛脚良耐到初七下午,耐不下了,打去儿子手机,照旧是拨通了没人接。怕老婆看出来他心觉得儿子出了事,也怕儿子躲家里电话,他骑摩托,去镇上,用农信联社门口的公用电话打。依旧不通,管公用电话的妇女硬说,但凡响过,就是通了,还是长途,跟他要四角钱。
前面的乘客播放着手机音乐,男人一顿一顿地唱,“我承认都是盐惹的祸,偏偏如糖似蜜最动人”,词句让跛脚良觉得神秘。他拿出手机看看,想,等找到国权,要他来帮助在手机里存一点大戏放来听。又想,等找到了他,也不必再出远门了,何必存戏呢。在摇晃着的长途车里,跛脚良半睡半醒,浅想,还是叫国权回来,无要打工了,帮别人家茶店做生意也没有出息,早些回来成亲,到时家里第四层楼房的毛坯房也粉刷装修了,小的住上去,一家人种观音卖观音。他喜欢便兼学一点画符开药,去江西龙虎山参加培训,回来收入不会坏。迷糊中他睡着,车子一个大动荡,他惊醒,发现手机还握在手中,快藏入夹克衫内袋收好。
再打给广州和国权一同做工的同乡小兄弟,也姓林,同宗祠下面另外角落的,算起来和国权是远堂叔侄。小兄弟说自己没在店里,又担保国权平安无事,允诺叫他挂电话回来。过几天又拨,那边说儿子传话,待十月初六,礼拜五,必定打给家里。
过云霄,经诏安,入广东,往汕头,公路边树逐渐少了,跛脚良侧脸压紧车窗,时睡时醒,车摇晃他就醒来,看窗外。沿海门湾,车子行驶在临海公路上,公路边不见树脚,树像从海里长出来,如同布袋戏偶一般脚底如有手持,让他感到出门的奇异和恐怖。海面上银浆闪耀,映出月亮光辉,颤动不止,那海面不断有白点跳跃闪动,星星点点的白色火焰光辉得像碎米盐粒铺就耀眼一道,仿佛也构成一条神秘的火焰路,与这公路同样无头无尾,从一个地方来,向一个地方去,等着不知情的人在其中清醒,等待好人去踩踏。他想,那边便是香港呵,再那边便是美国呵。
十月,秋观音早收完,还剩最后一点茶要炒,等贩子带着油滑的弹性和亲昵的熟练上门来收。老婆脚踩制茶机,就踩不动了,从茶青堆里拎出来一只死老鼠。想必是吃了老鼠药,药死了,结果炒进了观音。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等跛脚良避着人,在茶叶堆上划圈,念一个咒,茶青便算干净可卖。这次老婆来叫他作法,他却执意不肯了。老婆埋怨几句,说他自过火出差错以来,脾气古怪,也就未再管他,倒掉茶叶,显见吝惜。晚饭时,老婆故意提起,等儿子回家,让他教教阿爸做生意。跛脚良心上一悲,这个不懂的女人呵,还全不知我们儿子多半已经出事情了。
再被转车卖猪仔,是陆丰和汕尾中间。天微亮,跛脚良随着吆喝抖擞了清晨的精神,要穿鞋提包下来换车。寻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