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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教授并不孤单。下午三四点,他睡好午觉,就走上甲板,拿着大副慷慨地硬要借给他的防滑手杖。他的心澄明得像一面镜子,比波涛还要柔软,比太阳底下甲板上的小水洼还要透亮。他对包括自己的身躯与理智在内的一切都不再在乎了,又比什么时候都活得更有兴致。“我错过了多少啊,”教授暗自思忖,“错过了多少,为了要占领生活。”他对流亡者抱有同情,怜惜他们不得不放弃部分生活却又不肯全然放弃生活的悲惨,但他宁愿回避他们,到甲板上去散步和等待。
喜欢干体力活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他止不住想。很快他就知道了。
准备当晚在船上小剧场演出的三名魔术师坐在他身后,围着一张小圆桌在喝鸡尾酒,其中一个懒洋洋地一再把戒指脱下又戴上。他们用西班牙语问老人来自何方,在看些什么。老人凝视着海洋,转过去,摇摇头,向他们微笑,又回转头,身体靠到围栏上,扶了扶眼镜,向海面吹了一口气。
“挺有意思的。我喜欢干体力活。”女理疗师表示教授不需要惋惜什么,调来这里并不是她做出不得已的牺牲。
“或许你们可以对他说英文。”走过魔术师身边的一名船员说,“据我所知,这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地质学家。他应该会英文。”
在那里教授认识了一个女理疗师。她原本是一名运动医学医生,为了女儿进入这所大学的附小调来校医院,在人们眼中,从医生变成理疗师是一种下沉,如今她辅助骨折病人做康复训练,为神经衰弱者按摩穴位。
而魔术师们咀嚼着鸡尾酒杯中的薄荷叶子,沉醉在微小清香的刺激中,已经忘记了几分钟以前他们曾担心这位老人长久站在围栏边或许是带着想要跳海自杀的念头。
儿子出世后那一年半,他第一次真正长久住在家里,婴儿哭声让他的神经衰弱更加严重。他说,靠去校医院做头部按摩才能偶尔睡着一会儿。
一个穿着蓝白水手衫的小男孩和他的母亲一起步出船舱,踏上甲板。看见教授,母亲低声对小男孩说了些什么。他飞快地跑过去,递给教授自己从午餐桌的花瓶中偷来的一小串铃兰,教授抓住孩子的手,在他手掌上做出签名一般的动作。
在刚结婚的年轻日子里,教授选择让自己犯有长久的神经衰弱。教授宣称,失眠困扰他的睡眠,躺在床上时,脑浆不懈晃动成哗啦啦的万花筒。闭起眼睛他看到瑰丽的碎玻璃组合成千变万化的水晶大教堂和花岗岩穹顶。蚂蚁小口小口地啮咬他两个太阳穴之间的通道,让他想用电钻打穿自己的颅骨。因此他不能待在学校教概论课。他得用爬山和敲石头耗尽体力,在帐篷边累得站着睡着。他必须出野外,必须频繁地去矿床,去山岭间,去新疆,去甘肃白银,去内蒙沼泽的蚊虫中。
“你在做什么?”小男孩用英文问。
上个月的第一个周三,他听不清妻子说话,六十三岁的地质学教授即时知道自己就要疯了,确凿无疑。从此他不得不开始一场疯狂的运动,迎着厄运逆向而行。这并非一个妄人在做古怪的梦,要知道,恰恰是活跃的大脑才能计算出自身轨道的模型,充分的理智才能预知传记的尾声。焦虑下,他的眉毛在几周内几乎完全变白,右眉尾有两根格外长的,根部已经全白,眉毛梢反而是黑色,异常显眼。他不再梳理头发。看到教授柔软白发长及耳后,烫过一般自然卷曲,带着愁怨出入楼道,邻居议论纷纷。但心神不宁的教授不在意身后那些关怀的密语。这一生中激情和委顿的日子已经太多了,此刻他试着让妻子理解将要发生的事,安排好一切,兴许通过暗示来向她做一些道歉和一点忏悔。他希望好好地平静度过余下清醒的时间,这自然地包括要和她在一起。不过,妻子对他充满怜悯。她早已不想再管束或关注他了,现在她轻蔑地看着他再一次捡起那些年轻时的花招,试图迷惑她,不成功的魔术师醉后在酒吧中硬要抢过邻桌的扑克牌。
“等待光。”教授回答,声音轻柔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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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惊讶地张开嘴,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拂他的喉咙,带来一丝干燥的清凉。他魂不守舍地走回母亲身边,牵住她的手,抿起嘴唇,委屈地觉得她逼自己完成了一个古怪的任务。当他将另一只手插进深蓝短裤的口袋里时,他摸到一个小小的带有凸起的方块,那是他以为已经丢失的乐高玩具,他正在拼的喷水抹香鲸需要这枚方块,不然牙齿就无法对称。后来的日子里他偶尔会发呆,觉得自己为某种天意所摄,常常回想起母亲在他耳边说的话:那位老人是一位地质学家,想必在海洋的表面感到孤独。
教授知道自己就要疯了。但妻子因为他多年前曾以神经衰弱为名开展不忠而不相信他。简单说就是这样。或者换种说法,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疯了,在余下清醒的时间里他急于爱人。他的家人急于安抚他,想赶走他这个疯狂的念头,他们说情况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则清楚一切只会越来越坏。
2017,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