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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考克斯提起铲子,朝伯爵冲过来。
朱利叶斯革职之后,王桥主教的位子还空着,等伊丽莎白女王定夺。内德想举荐王桥座堂主任牧师卢克·理查兹,他再合适不过——另外,他也是威拉德家的故交。
就在这时,众人耳边传来一声怒喝:“住手,以女王之名!”罗洛大惑不解,分辨不出声音是哪儿来的。
半小时后,内德走在斯特兰德大街上,步履轻快。
斯威森举剑刺向卢克,对方闪避还算及时,剑落在他左臂上,划破黑袍,深深地刺进小臂。卢克痛得大喊一声,圣髑盒从他手中跌落,咚的一声摔在地上,上面镶嵌的珠宝散落一地。
“别担心,”苏珊娜身子一翻,伏在他身上,“很快。”
罗洛用眼角扫到南面耳堂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不一会儿就见到十个还是十二个人影挥舞着长剑棍棒冲到中殿,要对付几个闯入者。之前那个声音再次高喊以女王之名住手,罗洛循声望去,原来这句无谓的命令是马修森郡长喊的。他怎么来了?
“我不能久留。”
乔治·考克斯挥起铲子,对准伯爵的脑袋猛砸。伯爵一闪身,左肩吃了一下,立刻大怒,提剑就刺。罗洛瞧见这一下刺穿了乔治腹部,剑尖从后背捅出来,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这会儿还不必。”她说着又去裹他另一边乳头。
几个牧师跪在圣髑盒旁边,好像要保护圣物。
“舒服。”耳边传来圣马田教堂的钟声。“可我得去觐见女王陛下了。”
郡长带着手下朝伯爵一伙人奔过去。对方头顶光线昏暗,但罗洛认出了奥斯蒙德·卡特的皮头盔。还有一个红棕色头发的,怎么像是内德·威拉德?
“谢谢你。”她张口裹住他的乳头。
双方人数差了一倍,罗洛暗想,今日我必死无疑,但主会赏赐我。
内德有别人的醋吃,但他只说:“我答应你。”
他正要冲过去拼命,却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内德·威拉德的出现叫他起了疑心。莫非这是个陷阱?清教徒人呢?要是埋伏在阴暗中,这会儿也该冲出来了。但眼前只有伯爵和郡长两伙人,再就是中间瑟瑟发抖的牧师。
“要是特怀福德也在,对他客客气气的,别犯傻吃醋。”
那么是多纳尔·格洛斯特听错了。牧师的确在黎明时鬼鬼祟祟,对圣髑有所企图,这一点多纳尔没有说错。那么十有八九是丹·科布利认为对着空荡荡的教堂造反并不值得,因此反悔了。
“那到时候见。”
可郡长怎么也来了?他苦思不解。难道伯爵的计划走漏了风声?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两家人,就只有那两个士兵和斯蒂文·林肯,这三个人再可靠不过。那么就是卢克主任牧师决定小心为上;良心有愧,自然战战兢兢。
“去啊。”苏珊娜是个戏迷,内德也一样。
不管是中了奸计,还是打算草率酿成大祸,已经无关紧要了。此时此刻,罢手也来不及了。
“今天晚上去看戏吗?”
郡长和伯爵率先交手。斯威森的剑还卡在乔治·考克斯体内,趁他拔剑的档儿,郡长一剑砍中他右手。斯威森痛得大吼一声,松开剑柄,罗洛瞧见一根拇指掉在地上,混在满地珠宝之间。
“天保佑你。”
内德·威拉德从郡长那伙人中冲出来,剑举在半空,朝斯威森刺去。罗洛飞身上前拦住,保护受伤的伯爵。内德急忙收住脚步,两个男子提着剑,目怒而对。
内德懂了,自己该大方一点。“宝贝,祝愿你幸福美满。”
罗洛高大结实,念书的时候曾叫小内德·威拉德吃了不少苦头,可惜后来他长大了,不好对付。眼前的内德,身姿与眼神间气势夺人,叫罗洛不敢轻敌。
“别小瞧人家。他虽然五十五岁了,还老当益壮,耳聪目明,还会逗我开心。”
两个人举着剑相互周旋,等对方露出破绽。罗洛瞧出内德一脸憎恶,暗暗问道:我做了什么,叫你如此恨我?答案纷至沓来:逼玛格丽嫁给巴特、以取利为由导致威拉德倾家荡产、企图阻止伊丽莎白继位不遂、上学时仗势欺人的陈年旧账。
“这是事实。可你嫁给罗宾·特怀福德就可惜了。”
罗洛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忍不住回头查看。斯威森伯爵受了伤,却不肯罢手,左手握着剑笨拙地挥舞,竟然还划破了郡长的额头。虽然郡长只受了皮肉伤,但血流不止,模糊了视野。双方都受了伤,各自乱挥一气,像两个醉鬼。
苏珊娜咯咯笑了。“不知道,不过他觉得我好得很。”
罗洛这一回头露出破绽,内德下手又快又狠,沉甸甸的剑又刺又砍,旋转缠绕,烛光之下,只见寒光闪闪。罗洛左支右绌,不住退让,突然觉得右脚底下一滑——尽管慌乱,他却冷静地想到是踩到了圣髑盒散落的珠宝。他仰面跌倒,剑也从手中滑落。他双臂张开,全身毫无防护,知道就要一命呜呼。
“那他知道吗?”
他怎么也想不到,内德竟然迈了过去。
“对,我是这么想的。”
罗洛一骨碌爬起来,回头一看,见到内德对准了伯爵,下手更加狠辣;郡长立在一旁,擦拭眼里的血。斯威森向后退避,却撞到了石柱。内德挥剑一击,打掉了伯爵握在左手的剑,眨眼间,剑尖就对准了伯爵的咽喉。
“你要嫁给特怀福德勋爵?”
郡长大喊:“把他拿下!”
“寡妇是非多。我是可以跟儿子住,不过儿女都不愿意母亲整天守在身边。伊丽莎白女王虽然瞧得起我,不过朝廷上一个女人没有夫家,总有多管闲事之嫌。倘若这女人风韵犹存,那些有夫之妇就要疑神疑鬼。不错,我得找个男人嫁了,罗宾·特怀福德是最合适的人选。”
剑尖刺破了斯威森的喉咙,血汩汩流下;内德松了力道,剑却久久没有挪开,斯威森可谓命悬一线。只听内德开口说:“叫你的人放下武器。”
内德吃了一惊。“怎么?”
斯威森大喊:“投降!投降!”
“恐怕如此。不幸的是,世人嫁娶可不只因为两情相悦。譬如说我吧,非再嫁不可。”
打斗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铿锵之声,铁器纷纷掉在石头地面上。罗洛环顾四周,瞧见父亲屈膝下跪,双手捂在脑后,一头血污。
“菲茨杰拉德一家卑鄙无耻,”内德愤愤然,“我再了解不过。”
罗洛瞧见内德紧盯着斯威森。只听他说:“谨以女王之名,以亵渎神明、亵渎圣物以及谋杀罪将你逮捕。”
“玛格丽是个可人儿,和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惜她家里铁了心要攀附贵族,不惜牺牲女儿。”
罗洛一跃而起。“我们没有亵渎神明!”
内德渐渐明白,找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女人做情妇有一点不好: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内德有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其中包括他不愿她知道的——尤其是这种事。真不明白她怎么总能猜中。
“没有?”内德镇定自若,叫罗洛暗暗诧异。“你们闯进教堂,剑不收在鞘中,伤害候任主教、谋杀掘墓人,还致使圣物跌落在地。”
“还有,”只听她接着说,“我看你这辈子未必忘得了苦命的玛格丽。”
“那你们呢?”
内德心里加了一句,而且我们并不相爱。他没有说出口。他十分珍惜苏珊娜,两个人享受了一年的欢愉时光,然而内德并不爱她,相信对方也不爱自己。他从前根本想不到天底下有这种感情。他跟着苏珊娜长了许多见识。
“郡长率下属前来保护教士及圣物。真是万幸。”
只听她说:“自然啦,这个主意糟透了。我没办法替你传宗接代。我能帮扶有抱负的年轻人,不过你已经有威廉·塞西尔指点,再不需要旁人。况且我也没有家产留给你。”
罗洛大惑不解。怎么会一败涂地?
苏珊娜依偎着他,头枕在他胸膛上,一条丰满的腿压在他膝上。能娶到她,内德也心满意足。她聪明风趣,像只小公猫般撩人。她的种种欢爱功夫叫内德大开眼界,她还教他游戏,也是他闻所未闻的。苏珊娜生得美艳动人,一对棕色的眸子温润有度,胸脯丰满柔软。最重要的是,她能让内德暂时忘记玛格丽与巴特同床共枕。
只听内德说:“奥斯蒙德,把他们绑起来,押回会馆,关进大牢。”
苏珊娜四十五岁了。她是斯威森伯爵的堂亲,内德打小就认得她,但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做了她的情郎。
奥斯蒙德敏捷地拿出一捆粗绳。
这天上午,布雷克诺克伯爵遗孀苏珊娜躺在床上说:“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准嫁给你,内德·威拉德,说真的。”
内德接着说:“再派人去请大夫,嘱咐他先医治卢克主任牧师。”
玛格丽率先领圣餐,也是为了鼓励那些村民。随后,她立在一旁,观察这群教徒。再次领受阔别已久的圣事,那一张张饱经风雨的脸上容光焕发。哈伯勒奶奶是最后一个,她由家人连人带椅子抬到祭台前。这该是她在尘世上最后一次领圣事了,只见她皱巴巴的脸孔上露出喜悦之情。她的心思,玛格丽想象得出。她灵魂获救,内心平和,死也瞑目了。
罗洛双手被缚在背后,定睛瞧着内德,见他露出狂喜的神色。罗洛脑海里千头万绪,猜测种种原因。是郡长收到风声,知道了斯威森的打算?是胆小怕事的卢克放心不下,所以把他们找来?那些清教徒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三思后决定不来闹事?这场祸事是不是内德·威拉德一手造成的?
会众为了自保,之后要徒步赶往邻村,听新教牧师布道。新教用的是伊丽莎白钦定的公祷书,还有她那位信奉异端的父亲亨利八世国王推行的英文圣经。这些村民也是逼不得已:逃避礼拜要罚款一先令,这笔钱他们可舍不得。
罗洛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终日惴惴不安,仿佛隐隐听见丧钟,但依然坚持己任。天主拣选她来守护夏陵郡的真信仰,这叫她心潮澎湃;身负重任,危险不过是考验。万一哪天不幸受难,她相信自己能坦然面对。十有八九吧。
斯威森伯爵被判处死刑,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那时候我哪里知道,他只是第一个。
玛格丽并不关心国事,但总是悬着一颗心。她寻思,一旦放松警惕,就要酿成大祸。君主不是不能出尔反尔的。
罗洛、巴特和雷金纳德爵士免于一死,只被重重罚了一笔,但不可不杀一儆百,而伯爵毕竟在教堂里杀了人。他是咎由自取,不过真正的理由是他胆敢违抗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女王要借此警示英格兰百姓,唯有女王有权决定主教人选,无论何人干涉君权,都只有死路一条。尽管处死伯爵一事骇人听闻,女王必须借此以儆效尤。
看情形,伊丽莎白女王有心容忍,内德·威拉德也透漏过一二。内德每年回王桥一两次,玛格丽一般在主教座堂里遇见他,虽然他的脸庞、声音总引得她心生邪念,她还是忍不住和他说话。内德说伊丽莎白并不打算惩罚天主教徒。不过他也说,伊丽莎白乃圣公会之首,要是谁敢质疑,甚至大逆不道,挑衅女王的继承权,必严惩不贷。这话好像是特意提醒她似的。
我叫法官体会女王之意。
玛格丽心知有罪,只是拿不准究竟冒了多大风险。伊丽莎白执掌朝政这五年来,没有一个天主教徒被问罪处决;斯蒂文也问过从前的几个司铎,言谈中得知秘密圣事不在少数,不过上头视而不见,没有兴师问罪。
行刑时,大家聚在王桥主教座堂前;罗洛狠狠瞪着我。我知道他怀疑中了圈套,不过我想他这辈子也想不明白。
玛格丽在夏陵郡四处走访,有时候同巴特一起出门,有时候是一个人。她常和当地人交流信仰。男女老少都觉得玛格丽平易近人,见她是个和善的年轻女子,也乐意同她说心里话。她一般先跟村里的管家打探。管家替伯爵打理产业,知道伯爵一家都是坚定的天主教徒。玛格丽好言好语,管家通常很快会透露村民的情况。像坦奇这种偏远贫困的村落,全村都是天主教徒,这再平常不过了。探明情况后,玛格丽再请斯蒂文准备圣事。
雷金纳德爵士也到了。他脑袋上留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后来一直秃着。这一剑伤及脑部,他此后总有些糊涂。我知道罗洛把这件事算在我头上,一直怀恨在心。
斯蒂文开始颂祷。玛格丽合上双眼,任熟悉的拉丁语浸润思想,感觉天地祥和、与主谐契,心灵一片宁静。
巴特和玛格丽也在场。
坦奇是夏陵伯爵的封地,玛格丽知道村民数目,见到全村人一个不落都来了,格外高兴。就连最年长的哈伯勒奶奶也由人抬着来了,除了玛格丽,小堂里落座的就只有她了。
巴特泪流不止。斯威森罪大恶极,但毕竟是他父亲。
坦奇村没有大钟,村民看到日出,三三两两地赶来。夏季的清晨,淡金色的曙光照亮了朝东的窗户,将灰石墙染成金色,一户户村民阖家来到小圣堂,低声同邻居寒暄。斯蒂文背对会众,大家怔怔瞧着法衣上灿烂的绣像,不禁入了迷。
玛格丽仿佛重见天日的犯人,不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又像从前一般,精心打扮,虽然穿的是肃穆的丧服,黑帽子上插着黑翎,也还是一副俏皮相。叫她生不如死的恶人要下地狱了,并且是罪有应得。她从此不必受他折磨。
玛格丽从大厅里搬了张木椅子坐了,等待望弥撒。
斯威森被押出会馆。我深知,最叫他颜面扫地的就是沿着主街走上广场,被他视为微不足道的众人讥笑嘲弄。他被当众斩首——这样死得痛快,贵族才有资格享受。我想他该为之庆幸吧。
斯蒂文·林肯在祭坛两侧摆了蜡烛。祭坛中央供了一只小小的珠宝十字苦像,是他从王桥主教座堂偷出来的;那时伊丽莎白登基不久,林肯也尚未解除圣职。他披了件庄严的法衣,当时新教徒烧毁祭袍,他总算保住了这一件。法衣绣工精良,用金银线和彩丝将托马斯·贝克特殉教一幕描绘得栩栩如生,此外还点缀着草木,不知为什么还绣了几只鹦鹉。
正义得以伸张。斯威森杀人强奸,死不足惜,可我依然觉得良心有愧。是我把他引到陷阱里;乔治·考克斯无辜惨死,也是因我而起。此事本该交由法律处置,如若不公,就该听凭上帝之意,是我自不量力。
坦奇这座小村没有教堂,小圣堂设在庄园里。斯威森伯爵极少到这儿来,房屋破败不堪,又脏又潮。玛格丽扫完地,开了窗户通风;房间沐浴在晨曦中,总算有几分像圣所了。
我甘愿为这份罪孽在地狱忍受煎熬,不过倘若叫我从头来过,我依然会做这个选择,只为让玛格丽脱离苦难。我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她终日痛不欲生。我过得如何在其次,要紧的是她过得幸福。
玛格丽选了一个房间安顿好,随即拿了扫帚打扫小圣堂,准备迎接弥撒。这是至大的罪名,她心里一清二楚。
走过漫长的一生,我渐渐明白,这就是爱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