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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的女儿伊玛可十七岁了,生得娇美动人,总是笑意盈盈,衬着鬈曲的金发,该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伊玛可对巴尼一见倾心,埃布里马瞧出卡洛斯有心讨好她,却是徒然。巴尼笑起来有种痞气,最叫年轻女子动心。在埃布里马看来,卡洛斯为人忠厚可靠,会是个好丈夫,可惜妙龄少女不谙世事,看不透这一层。埃布里马对年轻姑娘心如止水,倒觉得女主人海尼秀外慧中,大有好感。

他有亲戚住在安特卫普:扬·沃尔曼,父亲的表亲。他转念一想,扬也是卡洛斯的亲戚。梅尔库姆、安特卫普、加来、塞维利亚这条贸易航线是四兄弟合力之功:巴尼的父亲埃德蒙·威拉德、威拉德的胞弟迪克叔叔、卡洛斯的父亲还有扬。要是能逃到安特卫普,应该就安全了。

海尼问起他们从军的始末,埃布里马于是从头讲起,西法两种语言混着说,偶尔夹一两个方言词汇。他讲得绘声绘色,不一会儿就吸引了整桌人。他讲到新炼炉,不厌其详,强调自己的功劳不亚于卡洛斯。他解释如何鼓风,令炭火烧到高温,熔铁源源不断地流出,炼炉每天有一吨的产量。其间他发觉扬注视自己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佩。

那之后呢?趁夜里赶路,白天藏好。离科特赖克镇多走一英里,就越不容易被追到。再之后呢?要是记得不错,这条河的尽头是斯凯尔特河,流经安特卫普。

沃尔曼一家是天主教徒,但听说塞维利亚教会欺压卡洛斯,不禁惊怒交加。扬插嘴说安特卫普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但埃布里马不以为然,毕竟两国教会尊崇的是同一位教宗。

巴尼认为他计划得很周到。

扬对鼓风炉兴奋不已,说要带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去见艾尔贝特·威廉森,他的金属主要从艾尔贝特家买的。要尽快去——就明天好了。

“先把他留在筏子上,等咱们上了岸,把他扔在河边,绑了手脚、堵了嘴。他没有性命危险,不过等到被人发现,也得到早上了,到那时咱们已经走远了。”

翌日上午,一行人徒步来到码头附近的居民区,这里显然不如城里繁华。艾尔贝特一家住在一间朴素的房子里,家里还有妻子贝彻和两人文静的八岁女儿德丽克,再就是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她模样标致,守了寡,儿子马图斯约莫十岁。艾尔贝特的房子像极了卡洛斯在塞维利亚的家,都是一条走道连接门口和后院的作坊:一只炼炉、一堆堆铁矿石、石灰石和煤炭。对卡洛斯、埃布里马和巴尼在院子里盖鼓风炉一事,艾尔贝特满口答应;扬说需要的费用就由他先垫上。

巴尼于是问:“怎么处置他?”

之后的几天、几周,三个人在镇里差不多混熟了。尼德兰人辛勤苦干的精神叫埃布里马大为惊诧。除了穷苦人能吃苦——天底下的穷人皆如此,叫他诧异的是连富人也毫不懈怠。扬是镇里数一数二的财主,可他也每周劳作六天。换作西班牙人有这般财富,早就去乡下颐养天年了:买一间大庄园,请一个管家去跟佃户收租,免得阿堵物脏了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指。同时再给女儿说一个贵族当女婿,好叫孙儿承袭个把爵位。尼德兰人似乎不怎么重视爵位,只是爱财。扬买进铁和铜,制造枪支弹药;买下英格兰羊毛,制成呢子,再卖回给英国;他在船货、作坊、农场和酒馆都有投资;他借钱给生意越做越大的商人、入不敷出的主教,甚至郡王。不消说,都是收利息的。大家丝毫不理会教会严禁取利的规矩。

巴尼一点就通。这老头儿迟早会跟人说起这番经历——除非杀了他灭口,不过三个人谁也不忍下手。他会交代劫船者的身材样貌,因此他知道的越少越好。埃布里马比两兄弟年长二十岁,因此经验老到,两人欲要冲动时被他及时劝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安特卫普同样不在乎异端不异端。城里多的是犹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坦然穿着彰显信仰的衣饰,生意面前人人平等。市民样貌各异,有和巴尼一样的红胡子,和埃布里马一样的非洲人,还有浅棕色皮肤、一撇小胡子的土耳其人,黄皮肤、头发又直又黑的汉人。安特卫普市民不排斥任何人,除了那些赖账的。埃布里马喜欢这儿的生活。

“说话要留神,不要透露消息。他说不定懂西班牙语。”

他是否真正自由,一直没人提起。白天,他同卡洛斯和巴尼来到艾尔贝特家院子,晚上回扬家里吃饭。每逢主日,他都同他们去教堂,到了下午,趁他们午饭醉酒后睡着了,他就溜出门,在乡下找一处地方行水礼。谁也没叫他奴隶,但日常生活间,就仿佛回到了塞维利亚,叫他暗暗担忧。

“怎么?”

三人在艾尔贝特家院子里搭炼炉,休息的时候,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常坐下来同他们攀谈。艾微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发福——在尼德兰,衣食无忧的中年妇人大多如此——一双蓝绿色的眸子顾盼生辉。她跟三个人搭话,不过和埃布里马最聊得来,大概因为两人年岁相仿。她谈吐活泼,又爱打听,喜欢问起他在非洲的种种,常刨根问底;有些事他的印象已经淡了。她是个寡妇,又带着孩子,十有八九打算改嫁;埃布里马寻思,艾微该是看卡洛斯和巴尼年轻,不会中意她,所以把心思用在了自己身上。和埃莉萨一别之后,他就一直没碰过女人,不过他并不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像个戒色的修士。

“别说话。”埃布里马打断他。

他们花了一个月,总算大功告成。试炉子的这天,扬和艾尔贝特两家人都聚在院子里。

他开口说:“咱们得——”

埃布里马想起之前只垒过一次,这一次能不能成还真没有把握。万一不成,那可要丢人现眼了。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前途说不定要毁在上面——想到此处,埃布里马猛地意识到,他有心在这儿安顿下来。要是当着艾微的面出丑,那真是无地自容。

他环顾四周,判断劫船的事没人瞧见。接下来呢?

卡洛斯点着炉子,埃布里马填好铁矿石和石灰石,巴尼则拿鞭子吆喝拉风箱的两匹马。和第一次一样,很久不见动静,大伙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河水陡然变深,很快就没到脖子。眼看木筏驶来,三人抓住筏子边沿,先后跃到舱板上。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卡洛斯已经蹿过去,把他掀翻在舱板上,捂住他的嘴,叫他呼救不得。巴尼连忙捞起掉进水里的长篙,把筏子拨回中流。他瞧见埃布里马扯下老头儿的衬衣塞在他嘴里,又从那堆杂物里拿了条绳子,缚了手脚。巴尼发觉他们三个配合默契,无疑是因为曾经联手操纵过重型船炮。

巴尼和卡洛斯紧张地走来走去;埃布里马一向泰然自若,但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他感觉自己把全部家当都押在了一张牌上,只等着揭开牌面。

他跪着潜进水里,其他两个人跟在后面。

看热闹的人瞧着没趣儿。艾微和海尼扯起家常,抱怨十几岁的孩子难教。扬的三个小儿子追着艾尔贝特的闺女满院子跑。艾尔贝特的妻子贝彻用托盘端了橘子出来,可埃布里马哪里吃得下。

“这就是咱们的船,”巴尼说,“轻着点儿。”

这时,熔铁终于流出来了。

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是十几根树干扎成的,中央搭了个矮矮的棚子,可供一个人歇息。船主立在舱板上,顺流而行,用一根长篙调整方向。他旁边堆着一些器具,借着暮色,巴尼瞧着像是捕鱼用的麻绳和桶子。

只见烊金从炼炉底部缓缓流进预备好的石槽里。起先慢得叫人好生心焦,但没多久就喷涌而出,注入地上铁锭形状的土坑里。埃布里马又往炉子顶端添材料。

这时一条木筏子映入眼帘。

他听见艾尔贝特惊叹:“快看——源源不断啊!”

偷一条小艇不成问题,只要把系在木桩上的链子弄断就是了,难在没有桨,只能顺流而下,无异于束手就擒。更好的办法是游近驳船,制服守夜人,收锚逃走。可来得及吗?况且船越值钱,城守就越穷追不舍。思来想去,巴尼说:“说不好,不如过了桥,拣最近的路出城。”

“不错,”埃布里马接口,“只要不停地填炉子,就能不停地炼出铁。”

巴尼张皇四顾。时间紧迫。城守多久能搜到河边?

卡洛斯提醒说:“不过是生铁——得精炼过才行。”

三个人跪在泥滩上。

“瞧出来了,”艾尔贝特答道,“那也很厉害了。”

埃布里马说:“蹲下。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人看见。”

扬的语气透着不可思议:“听你们的意思,西班牙国王对这个改进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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