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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森打量皮埃尔,看出刚才那番无言的交流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玛丽说:“那好。”接着站起身。
艾莉森随玛丽来到弗朗索瓦的房间,皮埃尔跟在后面。只见门外有士兵把守。艾莉森认出加斯东·勒潘,他是吉斯家那群无赖的首领。艾莉森判断,必要的话,他们准备强行挟持弗朗索瓦。
艾莉森猜想玛丽未必晓得,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皮埃尔的计策对玛丽有利。一方面,和两位舅舅结为同盟,玛丽更加大权在握。另一方面,倘若控制弗朗索瓦的是安托万·波旁,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排挤玛丽。权衡之后,艾莉森看见玛丽向自己投来探寻的眼光,于是微微一点头。
弗朗索瓦一边啜泣,一边由下人服侍着更衣。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已经到了,两个人一脸不耐烦,但只能默默看着。片刻之后,卡泰丽娜王后也到了。艾莉森暗想,掌权的人齐了。弗朗索瓦的母后和玛丽的两位舅舅做了笔交易。
艾莉森知道这是一派胡言。弗朗索瓦和夏尔需要新君依赖弗朗索瓦和夏尔,他们不过把玛丽当障眼法。国王驾崩之后,一时群龙无首,而掌握实权的并非新君,而是把新君攥在手里的人。艾莉森说“挟持”,正是这个意思——这让皮埃尔明白,她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艾莉森思索会有哪些反对派。第一个就是法兰西王室统帅蒙莫朗西公爵。不过他的王室盟友安托万·波旁头脑一向不灵光,眼下尚未赶到巴黎。
“一点不错,”他答道,“皇太后和你家主子的两位舅舅弗朗索瓦和夏尔意见相同。此事关乎社稷,弗朗索瓦只能依靠太子妃玛丽女王——不可依赖旁人。”
艾莉森判断,吉斯家掌权已成定局,即便如此,立即行动仍不失为明智之举,免得夜长梦多。有机会却不抓住也是枉然。
皮埃尔警觉地看着她。艾莉森发觉,皮埃尔眼里只看得到重要人物,其余的都仿佛不存在。他是在掂量自己。
皮埃尔对艾莉森说:“新君同王后即刻前往罗浮宫大殿。吉斯公爵住迪安娜·德普瓦捷的房间,夏尔枢机安顿在蒙莫朗西公爵的房间。”
艾莉森说:“你们要挟持新君。”
艾莉森暗自叹服。“这样一来,吉斯家既守住国王,又占据了王宫。”
皮埃尔说:“殿下须得安抚太子。吉斯公爵正陪着他。我们要立刻同卡泰丽娜王后动身前往罗浮宫。”
艾莉森见皮埃尔一脸得意,猜测这是他的主意。
玛丽没有佯装悲痛,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咽下口中的饭菜,放下餐刀和勺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问道:“我该怎么做?”看到主子如此镇定,艾莉森为之骄傲。
她又说:“看来你们已经把敌对势力化于无形。”
她们一直等待的时刻来了。
皮埃尔答道:“没有什么敌对势力。”
一点刚过,玛丽和艾莉森正在城堡的房间里用午饭,这时皮埃尔·奥芒德进来了。他深鞠一躬,对玛丽说:“国王快不行了。咱们得马上准备。”
“可不是,我真笨。”
七月九日上午,亨利国王受临终傅油礼<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
皮埃尔瞧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敬意。她不禁涌起自得之感,随即察觉自己对这个精明自信的年轻人大有好感。她思忖,你和我可以结为盟友,或者更进一步。她大半辈子都耗在法国朝廷,和那些王公大臣一样,在她眼中,婚姻并非两情相悦,而是结盟策略。要是她和皮埃尔·奥芒德结为夫妇,将大有可为。此外,早上醒来看到身边躺着这般英俊的男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卡泰丽娜王后从不曾得宠,但看国王即将撒手人寰,也不禁悲从中来。不过,她还是硬着心肠,不准情敌迪安娜·德普瓦捷见国王。艾莉森两次瞧见王后同夏尔枢机长谈,夏尔也许是在安慰她节哀,更有可能是帮她策划继承一事。这两次她都见到皮埃尔·奥芒德陪在左右,他是一个英俊而神秘的年轻人,约莫一年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并且越发频繁地伴在夏尔身边。
一行人迈下大楼梯,穿过大厅,站在门口台阶。
玛丽·斯图亚特十五岁的夫君、未来的弗朗索瓦二世国王耍起脾气,躺在床上不知哼哼些什么,发疯似的左摇右晃,还用脑袋撞墙,大家没法,只好把他绑起来。玛丽和艾莉森跟他打小就是朋友,此刻也嫌他无能。
门外聚了一群巴黎市民,都在观望动静。看到弗朗索瓦,人群欢呼起来。他们也知道这就是未来的国君。
国王被抬回图尔内勒宫,群臣在他卧病的寝宫外候着。国王尚有余息,不过只怕是在劫难逃。会诊的大夫中包括安布鲁瓦兹·帕雷,当年就是他替弗朗索瓦·吉斯公爵拔出脸颊的箭头,使公爵得了“疤面”的绰号。帕雷说,倘若木片只伤到眼睛,只要伤口不感染,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可惜木片刺得太深,伤及大脑。帕雷找了四个死囚做实验,仿照伤口把木片刺到他们的眼睛里,结果一个人也没能幸存。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前院已备好马车,由吉斯家的喽啰看守。艾莉森瞧见马车位置刚好方便人群瞧见上车的人。
亨利国王受伤,这叫艾莉森·麦凯心中窃喜。她换上朴素的白色丧服,甚至时不时地挤出几行泪,不过这些都是做样子罢了。她暗地里欢欣雀跃。玛丽·斯图亚特即将成为法国王后,而艾莉森可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加斯东·勒潘拉开为首那辆马车的车门。吉斯公爵同弗朗索瓦缓步上前。百姓认得疤面,也都瞧得清清楚楚:国王由他辅佐。艾莉森醒悟,这一切都经过精心谋划。
夏尔沉思良久,然后缓缓点了一下头。
弗朗索瓦朝马车走去,踏上唯一的一级台阶,进了车厢,没有出丑。艾莉森不由得松了口气。
夏尔全神贯注,像把皮埃尔视为同等。皮埃尔心头一喜。他靠着精明的政治头脑,赢得了法兰西第一大重臣的尊重。“跟卡泰丽娜说,倘若她答应由您和令兄做法王的辅佐大臣,您就将迪安娜·德普瓦捷逐出王宫,一辈子不得露面。”
卡泰丽娜和玛丽随后上车。玛丽踏上台阶,示意卡泰丽娜先进,卡泰丽娜却摇摇头,没有迈步。
“说吧。”
玛丽昂首挺胸,迈进车厢。
“她纵容新教徒,未必会反对安托万。我有个更妙的主意。”
皮埃尔问告解神父:“娶自己不爱的人为妻是罪吗?”
“那么就是卡泰丽娜。”
穆瓦诺神父五十开外,脸形方正、身材壮实,他在圣灵学院书房里的藏书多过西尔维父亲的书店。他是个谨小慎微的学究,但喜欢同年轻人做伴,也深受学生爱戴。皮埃尔替夏尔枢机办事,他是知情人。
“玛丽只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如此要紧之事,她靠不住。”
“自然不是。”穆瓦诺答道。他嗓音深沉动听,不过因为嗜喝加那利烈酒<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变得有几分粗哑。“贵族王侯是义务使然。倘若国王娶心爱之人为妻,反倒可能是罪呢。”他浅笑几声。他酷爱悖论,这些讲师都是。
皮埃尔摇摇头。夏尔也转起了脑子,但慢自己一步。
但皮埃尔心情沉重。“我会毁了西尔维的一生。”
“我得去见我那个外甥女玛丽·斯图亚特。她很快就是法国王后了。一定要让她劝服新君,不得器重安托万。”
穆瓦诺特别喜欢皮埃尔这个学生,显然愿意有肉体关系,不过他很快明白皮埃尔没有这种癖好,除了慈爱地拍拍他的后背,再没有狎昵之举。穆瓦诺受他的语气感染,也严肃起来。“我懂了。你想知道,这是否顺应主的意愿。”
“不过天黑之前,就会有信使赶去送信,”皮埃尔语气迫切,“您可以先发制人,但一定要快。”
“正是。”皮埃尔不常受良知拷问,不过他对任何人的伤害也不及对西尔维严重。
“是。他在波城。”纳瓦尔王宫位于比利牛斯山脚,和巴黎相距五百英里。
“听我说,四年前他们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签了一份合约,也就是所谓的《奥格斯堡议和书》,其中规定,德意志各邦领主有权自行决定奉行路德宗异端。从此新教在有些地方不再违法,这是有史以来头一遭。这对基督信仰无异于滔天大祸。”
“最要紧的是,他人在外地。”
皮埃尔用拉丁语念道:“Cuiusregio, eiusreligio。”这是奥格斯堡合约的主旨,意思是“教随国定”。
夏尔说:“安托万是个蠢货,况且有信奉新教的嫌疑。”
穆瓦诺接着说:“查理五世皇帝签署合约,是想结束宗教纷争。可结果呢?今年初,可憎的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勒令子民改信新教,害得这些可怜百姓被夺去圣事之慰藉。宽容大肆蔓延。这就是可怕的事实。”
安托万是纳瓦尔国王,这是夹在法兰西和西班牙之间的小国。更重要的是,他是波旁家族之首,并且同蒙莫朗西氏族结盟,是吉斯家的劲敌。虽然他们的宗教政策一变再变,但总体而言,波旁与蒙莫朗西两家对异教的态度不像吉斯家那么强硬,因此深受新教徒爱戴,而这种支持力量未必是好事。要是这位少年君主为安托万所左右,那吉斯家只怕有失势之险。皮埃尔不敢往下想。
“要力挽狂澜,我们只有不择手段。”
“主保佑,”皮埃尔说,“要是安托万成了弗朗索瓦二世国王的左膀右臂,那吉斯家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在心里加了一句:我的前途也如此。
“你说得恰到好处:不择手段。眼下国王少不更事,由吉斯家左右。要打击异教,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良机。听着,我明白你的心情: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不愿看到有人被活活烧死。你跟我提过西尔维,听上去她再正常不过。或许有些轻佻吧。”他又浅笑几声,随即又严肃地说,“总体看来,可怜的西尔维不过是被心术不正的父母蛊惑,才误入异教。而这正是新教徒的可恶之处,他们要劝他人改变信仰,置他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夏尔扫了他一眼,目光凌厉。皮埃尔熟悉这种眼神:他想在了夏尔前头。夏尔缓缓地说:“你说得不错。只是波旁家族的安托万才是自然而然的人选,他毕竟是第一宗室亲王。”宗室亲王指的是法王的嫡系子孙,除了王族,就属他们的身份最为尊贵,论资格也排在其他贵族之前。安托万是家族之首。
“您的意思是,我娶了西尔维再背叛她,并不算作恶。”
“的确。”皮埃尔转动脑筋。恐慌退去,他冷静下来。“不过弗朗索瓦需要有人辅佐,谁能成为他最倚重的谋臣,谁就等于是名副其实的法国国王。”他豁出去了,凑近夏尔,压低声音,语气迫切:“枢机,这个人一定得是您。”
“恰恰相反。这是主的意愿,为此你在天国会得到嘉奖,相信我的话。”
夏尔又往外退,免得谈话被人偷听。这其实是过虑,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在关注躺在地上的国王。“按照律法,十四岁就可以理政,而弗朗索瓦十五岁了。”
皮埃尔心里踏实了。“谢谢您。”
这叫皮埃尔猝不及防。这对吉斯家族意味着什么?吉斯家的前途和他皮埃尔休戚与共。夏尔刚刚对他勾画的长远计划现在泡了汤。皮埃尔满心焦急,竟有一丝恐慌。“太早了!”他发觉声音异样地尖细。他勉强镇定,又说:“弗朗索瓦还不能上朝理政。”
穆瓦诺神父答道:“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夏尔对着国王端详许久,退到后面,对皮埃尔耳语:“他快不行了。”
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日,西尔维嫁给了皮埃尔。
夏尔枢机跟在哥哥疤面之后,皮埃尔紧紧跟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替国王卸下头盔,立刻看到他伤势严重。只见他满脸血污,一根又长又细的木刺扎进了眼睛,头脸部也扎了不少木刺。国王一动不动,看样子没有痛觉,像昏死过去了。医生一直在旁候命,就是怕出意外,只见他跪在国王身边查看伤情。
天主教婚礼是周六在堂区教堂举行的,不过在西尔维眼中并不作数:法律规定如此,不得不走个过场。周六晚上,两人各自回家。礼拜天,两人在新教徒的教堂林间狩猎小屋结为夫妇。
艾莉森瞧见疤面公爵一跃翻过围栏,朝国王奔去;几个贵族也跟着跑过去。几个人稳住马,把国王从马鞍上抬了起来,因为盔甲太重,费了不少力气。国王躺在地上。
时值夏末秋初,天气宜人,虽然阴沉沉的,却并不潮热。西尔维穿着淡鸽子灰色的礼服,皮埃尔说这颜色衬得她容光焕发,双目熠熠生辉。皮埃尔则穿着迪伯夫裁制的新外套,英俊得不像话。婚礼由贝尔纳牧师主持,尼姆侯爵做证婚人。西尔维念誓词的时候心中一片澄澈,好像生命终于开始了。
马跑得太快,一时勒不住,驮着鞍上的骑士依旧向前冲。电光火石之间,蒙哥马利手里那半截长枪又一次刺中了国王的面颊。国王向后仰倒,好像昏过去了。卡泰丽娜失声尖叫。
礼成之后,新人请到场的所有宾客回书店庆祝,楼下的店面和楼上的寓所挤满了人。西尔维和母亲一整个礼拜都在准备招待客人的点心:番红花浓汤、姜丝猪肉馅饼、奶酪洋葱挞、奶油酥饼、炸苹果馅饼、温柏果冻。西尔维的父亲一反常态地和气,不断替客人往平底酒杯里斟酒,还端上一盘盘的点心。大家站着吃喜宴,坐下的除了一对新人就是侯爵夫妇,他们有落座的特权。
紧要关头,两个人各自双腿一紧,夹住坐骑,身子前倾,迎面相撞,只听砰的一声,蒙哥马利的长枪击中国王的脑袋,刺穿了头盔。国王的面甲飞了上去,艾莉森立刻明白,搭扣在撞击中碎了。木枪折成两截。
西尔维察觉皮埃尔微微有些紧张,这可不寻常。越是人多的重要场合,皮埃尔越如鱼得水,对男人的谈话洗耳恭听,对女人殷勤有加,见到小宝宝总夸漂亮,不论是否属实。可今天他仿佛坐立不安。他两次走到窗前查看;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他竟一个惊跳。西尔维猜他忧心是因为新教徒聚在城中心,于是安慰说:“放心吧,这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喜宴。谁也不知道咱们是新教徒。”
艾莉森兴奋中夹着恐惧,感到一颗心怦怦直跳。两名骑士加快速度,战马朝彼此奔腾而去,丝带迎风飞舞,观众热烈叫好。两个勇士提着木枪,刺穿了中央的屏障。枪头都磨平了:比武只是点到为止,把对方掀下马就赢了。尽管如此,艾莉森还是暗自庆幸,这个比赛只限男子参加。要是换作自己,准保要吓破了胆。
“可不是。”他挤出一个笑。
这两匹坐骑都是战马,久经沙场,高大强壮;马蹄铿锵,仿佛巨人提坦用巨大的鼓槌敲击地面。
西尔维想的却是洞房的事。她迫不及待,同时也有点紧张。母亲告诉她:“失去童贞倒不怎么疼,而且不过是眨眼的事儿。有的姑娘几乎没什么感觉。要是没有见红也不用担心,并不是人人都会的。”
亨利急不可待,不等吹号,就脚跟一夹,催马冲了过去。蒙哥马利也迎了上去。
西尔维担心的并不是这些。她满心期待和皮埃尔肌肤相亲,吻个够、抚摸个够,不必再矜持。她忐忑不安,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讨皮埃尔喜欢。她总觉得配不上他。雕像中的女子胸脯总是一般大小,可自己的却不是。还有,画中的裸身女子私处毫不显眼,有些只画着淡淡的绒毛,可自己阴户饱满,耻毛浓密。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一丝不挂,会有什么反应?这些心事,她羞于向母亲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