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拜厄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同一个房间里的男孩都很通情达理,虽然互相不认识,但空气中弥漫着情感的碰撞。吉迪恩刚才已经把故事很好地串联起来,做了总结。他说生命和人际关系其实很脆弱,正因为如此,人才需要安全感、稳定感,不希望出现变故,从而相信“耶稣与众人同在”。男孩们对吉迪恩赞赏有加。有一个人说:“他让我们觉得,我们做什么都很重要。”他们拿着盥洗袋去了洗漱间,回来时浑身发亮,散发着薄荷的清香。马库斯坐在床边,弓着背。一个男孩说:“你都不怎么说话。没事吧?”
“没有,”鲁茜说,“不需要了。他和杰索普夫人结婚了。我父亲。”她坐了下去。吉迪恩走开去问其他人。所有故事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家人有父亲、母亲,还有孩子,本是温馨的家庭,结果却往往不尽如人意。杰奎琳说父母送了一个显微镜给受宠的哥哥,最后她好不容易才要到一个。吉迪恩不大喜欢这个故事,可能是觉得有点假,所以没有太上心。马库斯心不在焉,他开始担心晚上睡觉怎么办,他从未跟别的男孩睡过同一间卧室。
“我有……哮喘。呼吸不过来。希望……不要……打扰到你们。”
鲁茜不说话了。吉迪恩还在继续说话。难道他能洞察秘密吗?“如今,你父亲要依靠你,你承担了家庭的重任,还要参加毕业会考……”
“没关系的,”一个最开朗的男孩说,“炉子的气味确实很呛人,大家都不舒服。希望你能慢慢好起来。”
“肯定是。你撑起了这个家。现在你很难过,是因为你害怕了。可是你很勇敢。”
马库斯吃了一粒麻黄素胶囊,再把一小片半圆形的肾上腺素放到舌头底下。房间里的男孩们终于安顿了下来,但随即有两个人为了一个备用枕头扭打成一团。马库斯用手肘撑着趴在床上,看着他们打闹。他们手抓着手,肩膀和屁股不断扭动,睡衣动不动就敞开。他看到了毛茸茸的肚脐眼,阴茎偶尔裸露出来,比他的更加粗壮,还微微勃起。白色的裤带散开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感到害臊。他看着他们都上了床,拉起被单和灰色的毯子盖好,蜷起身子,慢慢地,大家都悄无声息了。他不敢再大喘气,竭力压抑自己,害怕自己会发出什么声音。似乎他们用光了空气,这才造成他呼吸困难。右边的肺特别疼,他深吸一口气,那残损的器官就会刺疼。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那些男孩的存在,到处弥漫着薄荷味的气息,他似乎可以看到隐藏在黑暗中或苍白或黝黑的肉体,可以闻到跑步后的臭脚味。他艰难地喘着气。他把脚放在木地板上。隔壁床的男孩睁开眼睛,甩出一只胳膊,马库斯敏感的鼻子闻到了他腋窝下的酸臭味。
“不是,不是。我……”
“你没事吧?”
“你感到很难过,因为你曾经对她很失望,很愤怒。这很正常,难以避免。”吉迪恩说。
“我喘不上气了。我出去一下。”
“是一件条纹毛衣。我跟她要过。她一直在织,但是……然后我就哭了。”
“需要帮忙吗?”
“然后呢?”吉迪恩说。
“不用。我就是睡不着。有点痛。”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此时,马库斯开始注意到了鲁茜。她端端正正地站着,像集合的时候被喊立正的孩子,她的辫子垂在肩膀中间,眼睛直视着吉迪恩,双手紧握在身前,一动不动。她那张小脸很沉着,典型的北欧人长相,笔直的金色眉毛,湛蓝的眼睛,嘴巴的线条柔和而平静。她说她要讲讲她生病的母亲,然后没有任何铺垫,故事就直接展开了。她说,家里的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跟他们无关的一切都是肮脏的,随意指责她母亲说要买的东西也没买,所以他们整天在生母亲的气,同时他们自己也很不好受。“我想说的是,我们一直对她很不好。她日渐消瘦,整个人都跟从前不一样。她还是想跟我们说话,总是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但我们怕她,我们不想了解她,我们也没什么话可说。她躺在那儿,我呢,我要购物、做饭、打扫、做作业、照顾爸爸。我们知道她活不成了,但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希望她死掉,别再熬下去了,她要走就赶紧走吧,但她一直想跟我们说话。我剪了克里斯蒂娜的发型,她很不高兴,那个发型确实很令人讨厌,很丑。有一天,我们去了那里,他们说她死得很安详,然后把装着遗物的袋子给我们。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就想找事情做。我拼命擦洗灶台和楼下的碗柜,扔掉被玩坏了的玩具。后来有一天,我翻抽屉,发现了半件毛衣。”
“你好像很不对劲。”
一些年轻人逐渐明白了吉迪恩的良苦用心。一个男孩紧接着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这个故事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讲了。那是他在战争期间逃难的经历。他的母亲死于闪电战,他被寄养在一个人家里,他不喜欢他们,他们也压根不喜欢他,他们欺负他,他对他们没有感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他可能只是一个从伦敦逃难到约克郡的人。他害怕人家只是收留他,他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爱。另一个男孩说,他是家里唯一没通过初中入学考试的,他的父母不想认他这个儿子,无论他做什么事情,他们都无所谓。这些宣泄情绪的小故事有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父母不称职,目光狭隘。吉迪恩对局面的掌控游刃有余。一个故事讲完,他会这样问:“那么,你有什么感想呢?”由此引导讲述者进行更深刻的反思,形成更鲜明的自我认识,让他们意识到,别人犯什么错误,那是他们的事情。在他的引导下,故事越来越激动人心,充满戏剧性,大家的反应也很激烈。一个性情乖戾、皮肤黝黑的女孩说了她家的奇葩故事。她的母亲住在楼上,父亲和另一个女人住在楼下,她在两人之间斡旋,送信、要钱,一会儿帮一边借平底锅,一会儿又帮忙送回去。吉迪恩设法把话题引到她本人身上,说她有过人的智慧,能够看清局势,还说她是家里唯一有理智、有人性的人。这个故事一开始是在发牢骚,后来却演变成充满欢声笑语的有趣对答。接着是一个男孩。因为向领导打小报告,他父亲被愤怒的同事辱骂,甚至攻击。吉迪恩再次让这个有点恶心、有点恐怖的故事变成一出悲剧,他温和的微笑和强大的专注力依然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他说男孩很勇敢,而且收获了智慧。接着,他问马库斯是否有故事要讲。“没有,”马库斯说,“没有。谢谢。”“那待会儿吧。”吉迪恩亲切地说,然后转向鲁茜。
“没那么严重。”
晚饭后,吉迪恩让所有人围在火炉旁,火炉其实是一只黑色的油箱,装了一根管子作为烟囱,气味刺鼻。热牛奶烧好了,每人一份,牛奶滴到炉子上,立刻冒起泡来,随即变成咖啡色、焦土色,然后黑色,先是大米布丁的味道,然后,灾难的味道。炉火的温暖、席卷的困意和呛人的气味将他们聚在一起,大家坐着——大部分人坐在地板上——看着吉迪恩。吉迪恩提议玩一个游戏,但其实那并不是游戏,是一场说真话“游戏”,旨在消除邻居之间的腼腆和拘谨,让大家敞开心扉。每个人要讲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自己的故事,让大家更深入地相互理解。他自己第一个讲。吉迪恩讲的这个故事是一场持续一周的斗争。他的养子多米尼克拒绝他的爱护,逃跑了三次,他们找到他的时候,有一次他在一间工人宿舍里,有一次在公园的树底下,还有一次他躲在学校的库房里。吉迪恩说,他每次把孩子带回来,孩子都又踢又叫,说他不是亲生父亲。这个故事的重点是,吉迪恩实在无法忍受,他本想给予人家关爱反而招致憎恨,他希望跟人家和谐相处,却惨遭拒绝。他说:“最后,我只好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感受,不再那么宽厚,该发火就发火。我对他说:‘我爱你,但我不会无底线地忍受。我替你难过,但我自己伤透了心。’”然后,问题得到圆满解决,孩子的心平了,他说父亲的无所不能和总是那么随和的脾气让他感到十分压抑,回家以后,他会爬上吉迪恩的膝盖,跟他打闹。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