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不是,当然不是,上尉。但是如果您不愿意管这件事,我自己把报告交给大尉。这是个严重事件,我认为应该组织调查。”

“甘博亚,您是来给我讲解条令的吗?”

考过最后一门功课不久,我看见特莱莎和两个姑娘走在萨恩斯·培尼亚大街上,她们都带着毛巾。我从很远的地方就问她到哪里去。她回答说:“到海滩去。”那天我的心情很不好,母亲向我要钱的时候,我说了一句粗话。她把藏在床下的皮带拿了出来。她有很长时间没有打过我了。我威胁她说:“你要是碰我一下,我就一分钱也不给你了。”这只不过是个警告,我没想到会有效果。看见她把手中的皮带放了下来,我暗暗惊讶。接着,她把皮带扔到地上,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后来,她一句话没说就钻进厨房里去了。第二天,特莱莎又和那两个姑娘去海滩,连续几天都是这样。一天早晨,我在她们后面跟踪。她们向秋古依多海滩走去,身上已经穿好了游泳衣,所以就在海滩上开始脱衣服。那里有三四个小子在等着她们。我只盯着那个跟特莱莎说话的家伙。整个上午,我都从一处扶梯上监视着她们。后来,她们就在游泳衣外面套上衣服,回贝亚必斯塔去了。我等着那几个小子。过了不大一会儿,有两个家伙走了。可是那个跟特莱莎待过的小子和另外一个人一直在那里玩到将近下午三点。他们随后向彭塔走去。他们走在路当中,一面甩打着毛巾和游泳裤。当他们走进一条没有行人的街道时,我就向他们扔石头。那两个家伙都挨了打。有块石头把特莱莎的朋友打得满脸开花,他“哎哟哎哟”地叫着弯下腰去。正在这时,又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背脊。他们两个惊慌地看着我,我没等他们有所反应,就冲了上去。一个小子边跑边喊:“疯子!”另外那个吓呆了。我趁势扑了上去。从前我在学校里打过架,而且打得不错,因为我哥哥从小就教我怎样用脚踢用头撞。“发疯似的乱打一气肯定得玩完,”他告诉我说,“光凭蛮力是不行的,除非你非常强壮,一下子就能把对手撂倒。否则这样打会吃亏。因为你要是总打空拳,时间一长,胳膊和腿就没有劲了。人一累,气就消了。过一会儿就想罢手。这时候,如果对方很敏锐,看出来你不行了,就会抓住机会扑上来。”我哥哥教我怎样打掉那些笨家伙的气焰,怎样使他们疲劳,怎样用双脚逼住他们;到最后,趁他们不注意,怎样揪住他们的衬衣用头猛撞。我哥哥教我用卡亚俄港的方式用头撞,既不是用脑门,也不是用脑顶,而是用头发根部的那块最硬的头骨去撞。那块骨头硬极了。向前撞的时候,要放下双手,免得对方抬起膝盖,顶你的肚子。我哥哥说:“任何方法也比不上用头撞。只要撞中一下,就足以打昏对方。”那时候,我向他们猛扑过去,很快就把他们打垮了。那个跟特莱莎在一起的小子,还没有还手,就摔倒在地哭起来。他的朋友站在十米以外的地方,冲着我大喊大叫:“你别揍他!坏蛋,你别揍他!”可是,我仍然踢那个躺在地上的。然后,我又向另外那个家伙冲过去。他转身拔腿就跑,可我还是追上他了。我一脑袋就把他撞倒了。他并不想打架:因为我刚一松手,他就跑掉了。我又回到头一个小子那里,他正在擦嘴巴。我本想说些什么,可是刚刚站到他跟前,一股怒火就冒了上来,上去就给了他一拳。他立刻像只小鸟似的尖叫。我揪住他的衬衣,警告他:“假如你再敢接近特莱莎,我会揍得更狠。”我骂了一声“他妈的”,又踢了他一脚。要不是这时有人揪住了我的耳朵,我还想揍他呢。揪我的人是个老娘儿们,她一边打我的脑袋,一边喊道:“野种,你干吗随便打人?”旁边那小子趁机溜掉了。后来,那女人把我放了,我才回到贝亚必斯塔。我的心情和打架前一样,觉得还没有报仇。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前见不到特莱莎的时候,我心里会很难过,或者很想独自一个人待着。可是现在我感到既恼火又伤心,十分沮丧。可以肯定,如果特莱莎知道了,她会恨我的。我走到贝亚必斯塔广场,可是并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向萨恩斯·培尼亚大街那家酒吧走去。我在那里找到了瘦子依盖拉斯。他正坐在吧台前和那个中国人聊天。他问我:“出什么事情啦?”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特莱莎,可是那一次需要找个知心人说一说。我就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瘦子:从四年前特莱莎来到我家隔壁居住,我认识了她,直到眼前发生的事为止。瘦子严肃地听着,一次也没笑,只是偶尔说一声“好家伙!”或者“哎呀呀!”或者“真是的”。最后,他对我说:“你这是打心眼里爱上她了。我第一次恋爱的时候,也跟你这个年龄差不多,但是来得比较缓和。爱情是最坏不过的东西了。把人弄得像傻瓜,再也不操心自己的事。连事物的意义都变了,可以使人干出最疯狂的事来,可以使人在一分钟里倒霉一辈子。我指的是男人。女人则不同,她们非常狡猾。她们认为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会恋爱。如果某个男人不理睬她,她马上翻脸去找别人,好像根本没有那回事一样。你用不着难过。既然有上帝在,今天我就能把你治好。治这种伤风感冒,我有好方法。”他请我喝烧酒和啤酒,我们一直喝到天黑。然后,他又设法叫我呕吐:按摩我的肠胃,帮我吐出来。后来把我领到港口的酒店里,在院子里给我洗了澡,又在一间挤满人的餐厅里请我吃辣菜。接着,我们搭上一辆出租汽车,他给了司机一个地址,随后问我:“你去过妓院吗?”我说没有。他说:“这能把你治好。你等着瞧吧。不过,也许不让你进门。”果然,我们到了那里以后,一个认识瘦子的老太婆开了门。但是她一看到我,马上就火了:“你发疯啦?我怎么能让你带着这个娃娃进去呢?每隔五分钟,就有密探来揩油喝酒。”他和她大声争论起来。最后,老太婆终于让步。她说:“可以。不过你们要直接进房间,到明天再出来。”瘦子带着我快速穿过一层楼的客厅,以至于我连那里的人都没看清楚。我们登上楼梯,老太婆给我们开了一个房间。我们走进去,在瘦子开灯之前,老太婆说:“我给你送上一打啤酒。我答应让这孩子进来,你可得多喝几瓶才行。姑娘们马上就来。我把桑德拉派来,她喜欢小孩子。”房间很大,但是很脏,正中摆着一张床,上面有条红被单,地上有个小瓦盆。此外,还有两面镜子,一面悬在木床上面的天花板上,另一面在床旁边。四壁都有用铅笔和刀子乱画的男女裸体像。过了片刻,进来两个女人,每人手里端着很多瓶啤酒。她俩是瘦子的老相识,一一上前吻他,拧他,坐在他腿上,说些粗话,什么屁股、婊子、母马、傻瓜之类。那个长得很苗条的女人是个黑白混血儿,嘴里镶着一颗金牙。另外一个长得白些,比较丰满。可是那个混血儿漂亮一些。两个女人都取笑我。她们说瘦子是“教坏孩子”。接着,大家就喝起啤酒来。他们打开一些门,一面听着楼下的音乐,一面跳舞。开头我不肯说话,后来喝了酒才高兴起来。跳舞的时候,那白女人把我的脑袋按在她怀里,紧贴她露出来的胸脯。瘦子喝多了,命令混血儿给我们表演。于是,她穿着内裤跳起曼波舞来。突然,瘦子扑了过去,一把搂住她,把她抱到床上。那白女人拉住我的手,领我到另外一个房间。她问我:“是第一次吗?”我说不是。但是她发现我在撒谎,便非常高兴,脱了衣服走过来,对我说:“但愿你给我带来好运气。”

“很抱歉,上尉。”中尉说着站了起来。他的身材比上尉高得多,上尉要想看看他的眼睛,就必须抬起头来。“士官生费尔南德斯有权提出这样的控告,上尉,姑且不说它是否真实,但是他有权要求调查。条令里讲得很清楚。”

甘博亚中尉走出自己的房间,快步穿过检阅场,来到教学楼。这时,值班军官皮塔卢加正在吹哨子:上午第一节课结束了。士官生们都在教室里。一种地震般的隆隆声从墙壁那边传过来,好像有个喧闹的魔鬼飘出教室,在院落上空游荡。甘博亚在楼梯旁边停了一下,然后向教务处走去。准尉佩索阿正在里面伸着长嘴巴,眯着多疑的小眼睛,在琢磨一本笔记本。

“甘博亚,我正在讲话,不要打断我。”

“佩索阿,你来一下。”

“对不起,上尉。”甘博亚这时说道。

准尉理理稀疏的小胡子,跟在后面走出来。他走起路来大大地叉开腿,好像他是骑兵一样。甘博亚很欣赏他:他在演习中总是表现机敏、动作迅速,很有效率。

于是上尉粗暴地说:“那么,我命令你保持沉默,再也不许说那些蠢话。如果你不服从我的命令,那么就让你看看我是谁!”

“下课以后,你把一班集合起来。让士官生们带着步枪。你把他们带到操场上去。”

“我不能答应您的要求,”阿尔贝托说道,“阿拉纳是被人家杀掉的。”

“中尉,是检查武器吗?”

“士官生,你不懂我的意思吗?”

“不是。我想让他们按战斗小组站队。佩索阿,你告诉我,最后那次演习时,队形没有改变,对吗?我的意思是说,冲锋是按照规定的次序进行的:一组在前,二组居中,三组殿后。”

“不明白,上尉。”阿尔贝托答道。

“不,中尉,”准尉说,“正相反。根据上级指示,上尉命令让矮个子士官生在第一线。”

“明白了吗?”上尉问道,他的脸上暗暗露出一丝微笑。

“确实,”甘博亚说,“好吧。我在操场上等着你。”

甘博亚中尉仍然低垂着脑袋,按照原来的节拍摇晃着那只脚,但是鞋尖常常擦过地面。

准尉敬个礼,走了。甘博亚朝宿舍方向走去。上午天气非常晴朗,略微有些潮气。海风轻轻吹动着花草,那头小羊驼轻快地奔跑着在草地上兜圈子。夏天马上就要来临,学校即将变冷清,日子会变得懒散而沉闷,值班的时间会缩短,而且也不会那么严格,每星期可以去三次海滩。他老婆到那时身体已经复原,他们可以带着孩子去兜风。此外,还会有些时间用来读书,要准备考试,八个月的时间并不很长。据说上尉衔的空缺只有二十个名额,而报名的人已经有二百个了。

“那个士官生的死深深打动了你,”上尉继续说道,“我理解你,你是他的朋友嘛。但是,就算你刚才讲的有一部分是事实,那也没有办法证实,永远没有办法证实,因为那些话都是建立在假设上的。我们最多可以查明有某些违反条令的事。有些人会被开除。当然了,你将是其中的一个。假如你答应我永远不再讲这件事,我准备把一切都忘掉。”他很快举起一只手要擦脸,但是没有动手,又放下去了。“对,这是最好的办法:推翻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他走进办公室。坐在写字台前的上尉没有抬头看他。片刻之后,甘博亚正在翻阅演习报告的时候,听到上尉说:

“是的,上尉。”阿尔贝托说道。甘博亚中尉跷着一条腿在空中摇晃,眼睛瞅着地面。

“中尉,请您告诉我。”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上尉说道,他已经在房子中央停住,声音比较温和了,“我要像对一个男子汉那样对你谈一谈。你年轻,感情容易冲动。这并不坏,甚至可以算是长处。根据你刚才对我讲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你开除出校。那会使你身败名裂,对你的父母也会是个可怕的打击,是不是呀?”

“什么事,上尉?”

三个人都沉默了。突然,上尉站起来,背着双手开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甘博亚在上尉刚才占据的地方坐下来,眼睛望着墙壁,好像在思考什么。

“您的看法如何?”加里多上尉皱着眉头望望甘博亚。后者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说:“上尉,我不晓得。要弄明白是很困难的。我已经开始调查,也许能把一些事情搞清楚。”

“这说明不了什么,”他说,“绝对说明不了什么。”

“我不是说这个,”上尉说道,“我是说后果会怎么样?这您考虑过吗?”

加里多上尉望望他们两人,他的目光从这个人跳到那个人身上,疑心重重,满腔愤怒。他的双手握在一起,一只手攥成拳头,另一只手在外面包着,这使他感到发热。

“考虑过了。后果可能很严重。”甘博亚答道。

“可以肯定,中尉。他就在阿拉纳的后边。我可以肯定。”

“严重吗?”上尉轻轻一笑。“难道您忘了这个营是由我来管的,而第一连是由您指挥的?无论如何,倒霉的人是您和我。”

“你能肯定吗?”甘博亚问道。

“上尉,关于这个我也考虑过,”甘博亚说道,“您说得有道理。我并不认为这个主意有什么美妙的地方。”

但是,他停住不说了。这句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这时他犹豫起来。他的脑海里极力在回忆拉白尔拉区的那片草地、那座杂草丛生的小山、那个周末的早晨和那天的队形。

“什么时候轮到您提升?”

“报告中尉,”阿尔贝托说,“向山上冲锋的时候,‘美洲豹’就在阿拉纳的后边。”

“明年。”

“够了,”上尉说道,“你说的是些孩子话。你控告一个同学杀了人,可是没有证据。如果说想报复的是你,那么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士官生,在军队里是不许可这类儿戏的,这会让你付出很高的代价。”

“我也一样,”上尉说道,“空缺越来越少,考试一定很难。甘博亚,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和我的服役档案都是最出色的,一个污点也没有。但是为了这件事可能会追究我们的责任。那个士官生觉得您在支持他。您跟他谈谈,尽量说服他,最好还是忘掉这件事吧。”

“对于‘美洲豹’来说,如果被控告的是他本人,事情也会这样,上尉。”阿尔贝托说,“他为开除卡瓦的事气得发疯。‘圈子’那时经常开会,那是为了报复。我了解‘美洲豹’,他是干得出来的……”

甘博亚直视着加里多上尉的眼睛。

“你说的这些事没头没尾。”上尉说道。但是阿尔贝托发现上尉显得不那么自信了,而且一只手笨拙地悬在空中,牙齿也显得更大了。“没头没尾。”

“上尉,我可以坦率地说几句吗?”

“这不是胡说,上尉。”阿尔贝托说道,“您问问瓦里纳中尉吧,看看是不是‘奴隶’告发了卡瓦。他是唯一看见卡瓦离开宿舍去偷考卷的人,那一夜他在站岗。您问问瓦里纳中尉吧。”

“甘博亚,现在我正是这样做的呀。我是在和朋友谈话,不是对着一个下级。”

“等一等,”上尉慌忙说道,“整个故事是站不住脚的。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谁也没有告发士官生卡瓦。”

甘博亚把演习报告放在一个架子上,向写字台走近几步。

“我们大家样样都有份。只有阿拉纳是例外。”阿尔贝托说道,“因此没有人跟他在一起。”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上尉,您应该相信我。‘圈子’一直在找他。他们想找到告发卡瓦的那个人。他们打算报复,上尉。”

“上尉,我对晋升的事像您一样关心。我要尽一切努力争取升级。您知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出人头地。在这些孩子当中,我觉得与军队里不同。可是如果说我在军事学院学到一些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懂得了纪律的重要性。没有纪律,什么事情都要变坏,都要垮台。我们的国家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既没有纪律也没有秩序。军队由于自己特有的组织和结构,是唯一保持健康和力量的单位。假如那个小伙子果真是被杀害的,假如那些酗酒、贩卖考卷等等事情都是真的,上尉,我感到自己是有责任的。我认为揭穿整个事情的真相是我的职责。”

突然,他开口说:“好,你的意思是说应该把全班都开除。有些人是因为偷盗,有些人是因为酗酒,有些人是因为赌博。人人都干了某种坏事,很好,那么您是哪一类呢?”

“甘博亚,您言重了。”上尉有些吃惊地说。他又开始像接见阿尔贝托时那样,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我并不是说把一切都推翻。考卷和酗酒的事当然应该惩罚。但是您也别忘记,在军队里首先要学会的是造就人才。男子汉个个都会吃喝嫖赌。士官生们懂得万一被发现,是要被开除的。已经有几个被赶出去了。那些没有被抓住的人都是机灵鬼。要长大成人,就必须冒险,就要果断勇敢。这就是军队,甘博亚,不仅仅要纪律,还要有勇敢、机智。但是这些问题咱们可以将来再讨论。我现在关心的是另外那个问题,那完全是件蠢事。尽管如此,如果传到上校那里,就会严重地损害我们。”

后来,阿尔贝托停止说话的时候,加里多上尉沉默了几秒钟,一面过分专注地审视着写字台上的全部物品,而他的双手则玩弄着衬衣上的纽扣。

“对不起,上尉,”甘博亚说道,“只要我没有发现什么,我那个连的士官生当然可以为所欲为,我也可以同意您的话。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能假装不知道,否则,我会觉得自己也是同谋犯。现在我明白了,是有某种不正常的东西。士官生费尔南德斯恰恰是来告诉我,三个排总是在当面嘲笑我,他们任意拿我开心。”

“为了让您相信我的话是真的,上尉。”阿尔贝托说道,“军官们无法知道宿舍里发生的事情。那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我讲的这些情况是让您相信有关‘奴隶’的事情是真的。”

“甘博亚,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上尉说道,“入学的时候,他们还都是少年,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现在,您看看他们。”

“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尉只打断了他一次。

“我会使他们变得更加有男子气概。”甘博亚说道,“调查一结束,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全连的士官生都领到军官会议上去。”

阿尔贝托咳嗽一声,用手绢擦擦前额,开始用压抑的、略带喘息的声音讲下去,而且常常停顿,但是随着讲到“圈子”的“英雄”作为,讲到“奴隶”的历史,不知不觉又讲到别的士官生,讲到偷运香烟和烧酒的战术,讲到盗窃和贩卖考卷,讲到保林诺那里的晚会,讲到在体育场和“珍珠”小店的跳墙活动,讲到洗脸间里的赌博,讲到抽签、报复、打赌等等活动。班上的秘密生活,好像噩梦中的人物一样,出现在上尉眼前,并且不断地使他的脸色时而变白,时而变红。阿尔贝托的声音则越来越流利,越来越坚定,有时甚至是咄咄逼人的。

上尉停住脚步,提高嗓门说:“您好像是一个狂热的神父。您打算毁掉自己的前程吗?”

“不必。就待在原地吧,继续讲!”上尉斩钉截铁地说。甘博亚转身看看他,但是加里多上尉却拿眼睛瞅着阿尔贝托。

“上尉,如果一个军人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是不会毁掉前程的。”

“等一下,费尔南德斯,”甘博亚说道,“你从头到尾说明白。过来,过来。如果你愿意,坐下讲吧。”

“好吧,”上尉说着又重新踱起方步来,“随您的便吧。不过,我可以告诉您:那结果一定倒霉透顶。因此,您自然不会得到我的任何支持。”

“上尉,我没有编造任何东西。”他说。那声音铿锵有力,在耳边回荡。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编造任何东西,上尉。‘圈子’的人一直在找那个告发卡瓦的人。‘美洲豹’不惜任何代价要报复,他最恨的就是告密分子。人人都恨士官生阿拉纳,大家对他就像对待奴隶一样。我可以肯定是‘美洲豹’把他杀害的,上尉。假如我没有把握,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是当然的,上尉。请原谅。”

加里多上尉的前额潮湿了,每只眼睛里都有一个黄色的火星;他的双手愤怒地拍打着写字台的桌面;他的太阳穴在剧烈地跳动着。阿尔贝托突然恢复了镇静,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已经非常充实,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上尉的目光,几分钟后,他看到这位军官移开了视线。

甘博亚敬了礼,走出门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床头柜上有张女人的照片,那还是他们结婚之前拍摄的。他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她的,那时他正在军事学院读书。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田野,甘博亚不晓得那是在什么地方。那时她比较纤弱,头发披散着,正在一棵树下微笑,远处可以看见一条大河。甘博亚对着照片注视了一会儿,然后继续翻阅报告和惩戒记录,最后又仔细看了一遍记分册。正午之前,他来到院子里。两个士兵正在打扫一班的宿舍,一看见他走进来,连忙立正。

“但是什么?”上尉喊道,“没有具体的证据,你怎么敢下这样的断言呢?你知道控告某某杀人意味着什么吗?你为什么要编造这种愚蠢的故事呢?”

“稍息。”甘博亚说道,“你们每天都打扫这个宿舍吗?”

“不是,上尉。”他说,“但是……”

“报告中尉,由我打扫。”其中一个士兵说道,又指着另一个士兵说,“他打扫二班。”

“你是亲眼看见的吗?”加里多上尉愤怒地吼起来。阿尔贝托抬头一看:下巴骨已经活动起来,外面的绿色皮肤也同时在颤动。

“你跟我来。”

“是,上尉。”阿尔贝托说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士官生阿拉纳是被杀害的,因为他告发了‘圈子’。”

到了院子里,中尉转过身来,逼视着那个士兵的眼睛说:“畜生,你在捣鬼呀!”

“说吧,士官生,平静一下。上尉等着呢。把星期六你对我讲的那些话,再重复一遍。说吧,不用害怕。”

那个士兵不由得立正站好。他睁大了眼睛;那张脸上没有胡须,皮肤十分粗糙;他什么也不问,好像准备接受某种惩罚。

阿尔贝托低下头来,他感到极度疲劳,突然产生疑心:一些毫无根据的谎话已经涌到了唇边,又缩了回去,或者像是香烟一样被咽了下去。甘博亚的声音结束了他这种嗫嚅的状态。

“你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

“你还等什么?”上尉说,“你的舌头被割掉啦?”

“中尉,我打过报告。”他说,“共有三十二张床,三十二只衣橱。我的报告都交给中士了。”

阿尔贝托张开嘴巴,觉得身体里面软绵绵的,好像空气进去之后,把里面的器官都给吹散了一样。应该说什么呢?加里多上尉双手放在写字台上,手指紧张地刮着几张纸,他直盯着阿尔贝托的眼睛。甘博亚中尉站在上尉旁边,阿尔贝托无法看到他。小伙子觉得面颊在发烧,一定红得很厉害吧。

“我不是指这个。你别装傻。你为什么不报告喝酒、抽烟、赌博、打牌的事?”

阿尔贝托穿上军装,戴上帽子。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海风里带着鱼和盐的味道。他并没有听到夜来的风雨声,但是院落里是潮湿的。那座英雄塑像仿佛一棵忧郁的老树,身上披满了露珠。在路上和年级宿舍周围,他没有看见任何人。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他整理了一下武装带,用手擦擦眼睛。甘博亚中尉站着,加里多上尉坐在写字台的角上,两人在望着他。上尉做了个手势,要他进门。阿尔贝托向前跨了几步,立正敬礼。上尉上上下下地十分仔细地打量着他。他那突出的颌骨像两块脓肿似的一动不动地耷拉在耳朵下面;上尉的嘴巴紧闭着,但是那凶恶的鱼那样的雪白牙齿却偶尔露出唇外。他微微点点头,说道:“好吧,士官生,咱们听听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士兵更加睁大了眼睛,但是沉默不语。

“请你去年级办公室见加里多上尉。”

“在哪些衣橱里边?”甘博亚问道。

“到,中尉。”

“什么东西,中尉?”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这是个十分年轻的中尉,他管理三年级的一个连队。

“在哪些衣橱里边有烧酒和纸牌?”

阿尔贝托离开栅栏,走到牢房门口。这道门与值班室相连。他看到甘博亚中尉正在俯身与费雷罗中尉低声交谈。士兵们则揉揉眼睛,伸伸懒腰,拿起步枪,急忙离开警卫室。门外是校园的一部分,可以看到英雄纪念碑四周环绕的一圈白色石阶。士兵们就在那里集合,然后跟着费雷罗中尉去值勤。甘博亚对牢房的方向一眼没看,便离开了警卫室。阿尔贝托听见一连串的哨声,他知道每个年级的院子里都正在整队集合。下士重新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鼾声。当传来队伍向饭厅前进的脚步声时,伍长按着军乐的节拍,轻轻吹着口哨。阿尔贝托看看手表,心里想:“亲爱的特莱莎,中尉大概在皮兰涅上尉那里,把事情对他讲,然后他们去找大尉谈,接着三个人去找少校谈,之后四个人去找上校谈。亲爱的特莱莎,现在他们五个人正在谈论我。以后,他们会召来记者,会给我拍照;只要一放我出去,就会有人对我私刑拷打;我母亲会发疯的。只要我在米拉芙洛尔区里一走动,就会有人指着我的脊梁骨。我不得不出国,从此改名换姓,亲爱的特莱莎。”过了几分钟之后,又响起了哨子声。士官生们离开饭厅,穿过草地,去检阅场上集合的脚步声,好像远处沙沙的耳语一样,送到警卫室里来。队伍走向教学楼的前进声则是雄赳赳的、步调整齐的,这阵巨大的响声逐渐减弱,最后完全消失。“亲爱的特莱莎,他们大概已经发现诗人没有回来。阿罗斯毕德大概已经把我的名字写进缺勤表里。他们知道消息以后,一定会抽签,看看让谁来揍我。他们会互相传递纸条。父亲一定会说他的姓氏被玷污了;我的名字会出现在报纸的刑事新闻版上。我的祖父和曾祖父一定会难过死;我们这个家族一向在各个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我却堕落到泥坑里去了。亲爱的特莱莎,你和我跑到纽约去吧,咱们一辈子也不回秘鲁。现在已经开始上课,大家一定都在盯着我的书桌。”阿尔贝托看见费雷罗中尉向着牢房走过来的时候,向后退了一步。铁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报告中尉,我不知道。大概是别的班里吧。”

“不知道。”阿尔贝托回答说。前一天夜里,甘博亚没有向他做任何说明,只是简单地告诉他:“你在那里睡吧。我不想让你到宿舍里面去。”那时刚刚十点钟。海岸公路和校园里冷冷清清,阵阵和风徐徐吹来。被罚不准外出的人都待在宿舍里,而外出的士官生要等到十一点才回来。值班的士兵挤在警卫室后面的长凳上,在低声聊天。阿尔贝托走进牢房的时候,他们也不屑一顾。有几分钟,他眼前一片漆黑,后来才看出角落里有张行军床的黑影。他把手提箱放在地上,脱掉军装、皮鞋、帽子,便上了床,把毯子盖在身上,耳边立刻传来某种动物睡觉的鼾声。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但是中间醒来几次,仍然听到那持续不断的震耳鼾声。只是借着黎明的曙光,他才发现在隔壁牢房里的下士:这个人身材高大,面孔瘦长,仿佛一把餐刀;睡在床上,头上还戴着军帽,下面打着绑腿。不久,有个士兵给阿尔贝托送来热咖啡。这时下士醒来,他从床上很友好地向阿尔贝托打了个招呼。吹起床号的时候,他俩正在聊天。

“假如你撒谎,就要蹲十五天禁闭。”甘博亚说道,“在哪些衣橱里有香烟?”

“士官生,您在这里会待多长时间?”下士问道。

“报告中尉,我不知道。”但是他随后低头补充说,“我想,每只衣橱里都有。”

这两间牢房位于警卫室后面,里面又黑又高,中间有一道栅栏分开,阿尔贝托和下士可以通过栅栏舒舒服服地交谈。每间牢房都有一扇小窗户,位于天花板附近,从那里可以射进一道棱柱形的阳光;此外还有一张破行军床、一个草垫和一条米黄色的毯子。

“酒呢?”

“呸!”下士摆出轻蔑的神气,说,“我只不过要他快点把垃圾扫出去。我告诉您一件事好吗?这种不公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假如中尉看见宿舍里有垃圾,就要罚我三天公差,要不然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可是如果我打了一个士兵的脑袋,就得蹲禁闭室。士官生,您知道这里面的真相吗?再也没有比当下士更苦的了。军官们经常打骂士兵,可是士兵们都是同伙,他们互相帮助。可是我们这些当下士的,到处受欺侮。军官打我们,士兵恨我们,我们的日子很难过,士官生,我当兵的时候,比现在还要好过一点。”

“我想只有几个人有。”

“你为什么打他的脑袋?”阿尔贝托又问。

“骰子呢?”

“没有别的了,士官生,没有别的了。后来中士进来问:‘他怎么啦?’我说:‘报告中士,他摔了一下。’我问他:‘你摔了一下,对吗?’那小子却说:‘不对,下士,您把我脑袋打了一棒子。’旁边那些亡命徒也叫喊说:‘对,对,下士把他脑袋打破了。’这群王八蛋!结果中士把我带到警卫室来,把那个野小子送进了医务室。我在这里已经关了四天了。每天是面包加白水。士官生,我饿极了。”

“也是只有几个人有。”

“后来呢?”阿尔贝托问道。

“你为什么不报告?”

“没有什么了。”下士回答说,“他刚一开始流血,我就对他说:‘你别装蒜了。’那个木头人却回答说:‘下士,我没有装蒜。可是我痛呀!’这时候,那群兵因为都是一伙的,就开始低声说:‘他痛呀,他痛呀。’起初,我不信他们的话,可是后来一看好像是真的。您知道为什么?士官生,因为他的头发染红了一片。我让他去洗一洗,免得把宿舍的地板弄脏。可是这小子非常死心眼,他不肯去。说得明白点,是个胆小鬼。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床上,我推他,只不过想让他站起来,士官生。可是旁边那些人就喊叫起来:‘下士,您别虐待他。您没看见他脑袋痛吗?’”

“报告中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能打开衣橱。那都是上锁的,士官生们带着钥匙。我估计会有,可是没有见过。”

“还有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别的班也是这样吗?”

最初那几次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瘦子、我,还有山里人古莱贝。另外一次,我们在奥兰地亚区一个有钱人家下手的时候,有两个陌生人参加进来。但是一般情况下,我们总是单独干。瘦子说:“人越少越好,分东西容易,也免得走漏风声。可是有时候做不到,因为饭菜丰富,需要多几张嘴巴去吃。”我们进去的住宅,差不多总是空无一人的。瘦子对那些地方非常熟悉,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搞的。他总是给我说明进去的方法:从屋顶,从烟道,或者是窗户。开头我有些害怕,后来就非常镇静地做事了。有一回,我们钻进乔里约斯区一家住宅。瘦子用玻璃刀割开汽车间的一块玻璃,我从那里爬了进去,接着,穿过半个住宅,去给他们打开街门。开门以后,我跑到外面,在拐角的地方等着他们。过了不大一会儿,我看见二楼的灯亮了,瘦子像支箭一样飞跑出来。他跑到我跟前,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快飞吧,锅糊了。”我们一口气跑过大约三个街区,不晓得背后是不是有人追赶。我可是害怕极了。当瘦子告诉我“你从那边跑,拐过街口以后,就放心地走吧”,我那时以为这回可完蛋了。我照着他的话做了,结果总算走运。我从那么远的地方,一直走回家里。我累得要死,浑身冷得发抖。我想瘦子一定让人家抓住了。可是第二天他在广场上等着我呢,一看见我,就笑个不停。他说:“真真作弄人呀!我正在打开一个立柜的时候,突然变成大白天了,那么多的灯光,照得我头昏眼花。哎呀呀,咱们总算脱身了,因为上帝是伟大的。”

“报告中尉,我想是的。不过没有一班这么多。”

当母亲告诉我:“不能再上学了,咱们到你教父那里去,让他给你找个工作。”那时我说:“不用退学,我也会挣钱了。您不用操心。”她问我:“你说什么?”我的舌头僵住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认识瘦子依盖拉斯。她很奇怪地望着我,问道:“你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我告诉她:“我们两个是朋友。有时我帮他干点活。”她耸耸肩膀对我说:“你已经长大了,你想干什么就干吧。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过,要是你弄不来钞票,那就得找工作。”这时,我明白母亲知道瘦子依盖拉斯和我哥哥干的事情。在这以前我和瘦子还去过另外几个地方,每次都是夜里,每次都捞到二十多个索尔。瘦子对我说:“你跟着我,就要成有钱人啦。”我把钞票都藏在练习本里。我问母亲:“您现在需要钱吗?”她回答说:“总是需要的。把你现有的钱都给我吧。”我留下两个索尔,其余的都给了她。我的钱都花在每天去等特莱莎放学的路费和香烟上,因为近来我开始自己花钱买烟抽了。一盒印加牌香烟我可以抽三四天。有一次我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点燃了一支烟,特莱莎从她家门口看见了我。她走过来,我们在长凳上坐下聊起来。她对我说:“教我抽烟吧。”我点燃一支烟,连续吸了几口后递给她。她不会吐烟,呛得喘不过气来。第二天她告诉我,整整一夜她都觉得恶心,以后再也不抽烟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段时光,那是那一年最美好的日子。我们已经到了期末,考试已经开始。我们比从前更用功了,她和我形影不离。当她姑妈不在家,或者睡觉的时候,我们俩就开开玩笑,弄得两个人的头发乱蓬蓬的。每当她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就浑身十分紧张。每天我见到她两次,感到心里很快活。因为我身上带着钱,所以经常能给她带点意外的礼物。到了夜里,我就去贝亚必斯塔广场找瘦子,他告诉我:“你要准备在某一天行动,咱们有个美差要干。”

“好吧。今天下午我值班。你和其他负责清洁卫生的士兵于三点钟到警卫室集合。”

对“美洲豹”的事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我早就知道他这个人没情没义。他要把我们大家都卷进这场乱子里面,对此,谁会惊讶呢?鲁罗斯告诉我,“美洲豹”说过,假如要整到他头上,那么大家都得倒霉。这种话我是不奇怪的。可是鲁罗斯也并不知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狗东西,不要乱跳,你会抓破我的肚皮。我希望他能告诉我很多事情。他说的那些话我甚至可以猜出来。鲁罗斯说,那时他们几个正在拿三年级一个狗崽子的军帽打靶玩,“美洲豹”在二十米之内块块石头都扔中。那个狗崽子哀求说:“士官生们,你们要把我的军帽打烂了。”我想起来了,我当时看见他们待在草地上,还以为他们是去吸烟的,所以没有上前。其实我很喜欢打靶,我的视力比鲁罗斯和“美洲豹”的好。鲁罗斯说,那小子再三抗议,“美洲豹”于是对他说:“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就对准你的裤子打靶。你顶好还是安静点吧。”说完,他转过身看着鲁罗斯,并不谈正题,只是说:“诗人还没有回学校,我想他准是死了。今年是死人年。我做了个梦,梦见毕业之前,咱们班又出现死尸了。”鲁罗斯说,听“美洲豹”这样一讲,他心情非常紧张。他正在画十字的时候,看见甘博亚出现了。他一点也没想到中尉是来找“美洲豹”的。我要是在场,也不会想到这点。真是个新闻呀!而鲁罗斯则睁大了眼睛说:“我甚至没有想到他会走过来,博阿。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是来找‘美洲豹’的。我那时一心在想‘美洲豹’那些关于死尸的话,以及诗人的事情,就看见中尉一直向我们走过来,而且拿眼睛盯着我们,博阿。”狗东西,你的舌头为什么总是这么热?你的舌头使我想起当我生病的时候,母亲为了给我治病而在我身上拔的火罐。鲁罗斯说,当中尉走到距离十米远的时候,那个狗崽子立刻站了起来,“美洲豹”也站好了,他本人也立正站好。“博阿,我马上就明白了,并不是因为那个狗崽子没有军帽。任何人都能明白。中尉只盯着我们,不眨眼地看着我们,博阿。”中尉对他们说:“士官生们,早上好。”这时他已经不再看着鲁罗斯,只是盯着“美洲豹”,“美洲豹”这才把手中的石块丢掉。中尉对他说:“到警卫室去见值班军官。带上睡衣、牙刷、毛巾和肥皂。”鲁罗斯说,他自己的脸都吓白了,可是“美洲豹”却非常镇定,竟然装腔作势地问甘博亚:“中尉,是我吗?中尉,为了什么事呀?”那个狗崽子在一旁笑了,但愿能够找到那个小子。甘博亚并没有理睬他,只是说:“马上去吧!”遗憾的是鲁罗斯不记得那个狗崽子的模样了,那小子趁着中尉在场,抓起帽子就溜了。“美洲豹”对鲁罗斯讲的那些话,我一点也不奇怪,他说:“真见鬼!要是因为考卷的事抓我,我向你发誓,很多人会后悔不该出生。”这个人是说得出,也做得到的。鲁罗斯对他说:“你总不会认为我或者博阿是告密分子吧?”“美洲豹”回答说:“为了你们自己好,我希望你们别当胆小鬼。你们别忘了,你们跟我一样,也牵连在内。你要提醒一下博阿,也提醒一下所有买过考卷的人,也提醒一下全班同学。”其余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看见“美洲豹”从宿舍里走出来,拉着睡衣的一只袖子,拖着在地上走,嘴里叼着牙刷,好像叼着烟斗一样。我当时很奇怪,以为他是去洗澡的。“美洲豹”和巴亚诺不同,他每星期都要淋浴;三年级的时候,大家管他叫“水栖动物”。玛尔巴贝阿达,你的舌头又长又热。

“是,中尉。”士兵说。

他说过要来的,但是没有来。我真想把他宰了。吃完饭,我就按照约定,登上了凉亭。我等得都不耐烦了。我一直在吸烟,心里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不时地站起来,透过玻璃向外张望,院子里总是没有人影。玛尔巴贝阿达也没有跟我来。它一向是跟在我身后的。可是正当我希望它在我身边,待在凉亭里驱散恐惧心理的时候,它却不在。否则我就可以说:狗东西,叫一叫,赶走那些幽灵和鬼怪。忽然,我闪过一个念头:鲁罗斯把我给出卖了。但并非如此,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仍然浑身紧张地蹲在凉亭的角落里。最后几乎是连蹦带跑地下了凉亭,走向宿舍。我跑到院子里的时候,正赶上吹哨集合。假如我再等下去,又要扣掉我六分。这种情况他一点也不考虑,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我看见他站在排头,故意扭头装作没有看见我。他张着嘴巴,好像大街上那种和苍蝇说话的白痴。这时我立刻明白了,鲁罗斯之所以没有去凉亭,是因为他害怕了。我想:“这一次我们可真的倒霉了。最好快去整理行李,自己想办法挣钱糊口,不要等人家来撕领章。我先从体育场逃跑,但是要偷偷带走玛尔巴贝阿达,不会有人发现的。”班长正在点名,人人都在答:“到。”当点到“美洲豹”的时候(我至今还感到背脊发凉,双腿打颤),我看了鲁罗斯一眼,他转过身,睁大了眼睛望着我。这时大家都扭头盯着我,我不得不强打起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精神,克制住自己。班长咳嗽一声,继续点名。后来就是一场混乱:我们刚一回到宿舍,几乎全班的人都向鲁罗斯和我身边拥来,同时还高喊:“出什么事啦?讲呀,讲呀!”谁也不肯相信我们一无所知。鲁罗斯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说:“跟我们毫无关系。请大家相信我的话,别问个没完没了啦!真是活见鬼。”狗东西,到这里来。不要再跑开了,别那么调皮捣蛋。你看我心情很沉重,需要你陪着我。后来,当大家都去上床睡觉的时候,我走到鲁罗斯身边,对他说:“叛徒,你为什么不去凉亭?我等了你好几个钟头。”他显得更害怕,看见他那副样子真令人难受。糟糕的是那种恐惧心理有传染性。他说:“可别让人家看见咱们两个在一起。博阿,你先等大家都睡着了。博阿,一个小时之后,我叫醒你。博阿,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上床去吧,快离开这里,博阿。”我骂了他一句,并且告诉他:“假如你欺骗我,我就宰了你。”不过我还是上床躺下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把灯熄掉了。这时我看见黑人巴亚诺从床上下来,走到我身边。这个大滑头,他摆出一副甜言蜜语、亲亲热热的样子。“博阿,我是你们的朋友。告诉我,出什么事情了?”他露出那几颗耗子牙齿来,完全是一副阿谀奉承的模样。我因为心中难过,看见他那副嘴脸也并不觉得好笑。我只是挥挥拳头,摆出难看的脸色,他就嘟嘟囔囔地走了。狗东西,过来,表现好一些。我正处在日子难过的时候,你不要跑开。我心里想:“要是他不来,我就去找他,把他揍扁了。”可是,当大家鼾声大作的时候,他来了。他悄悄走到我的床边说:“咱们到洗脸间去,那里说话方便些。”小狗跟在我身后,不住地用舌头舔我的双脚,它的舌头总是热乎乎的。鲁罗斯在小便,好像永远也完不了似的。我以为他是故意的,就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摇晃着他说:“快点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

<b>五</b>

<b>四</b>

看来这是在劫难逃,因为有人施了魔法。先是让我们集合站队,随后把我们带回宿舍。这时我说,有个烂舌头在嚼舌根。我并不愿意相信这种事,可是这是明摆着的,就像一碗清水那样:“美洲豹”把我们都给揭发了。命令我们打开衣橱的时候,我的心肝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巴亚诺说:“抓紧点,世界末日要来啦。”他说得有理。阿罗斯毕德问:“准尉,是检查服装吗?”这个可怜虫,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佩索阿说:“别装蒜,放老实点!闭上嘴,保持安静!”我的腿在抽筋,浑身紧张极了。小伙子们都像患了梦游病。这一切真是不寻常:甘博亚站在衣橱旁边。“老鼠”也是一样。中尉高声吼道:“注意,只许打开衣橱,谁也不准把手伸进去!”哪个敢伸手呀!现在事情整到我们头上了。想到先把“美洲豹”给整了,心里还稍稍舒服些。揭发喝酒赌牌的事,不是他干的,又会是谁呢?但是,事情很神秘,直到眼下我还不明白操场和步枪的事。莫非甘博亚心情不好,逼着我们到泥里去打滚,让他出气?有些人竟然还笑呢。看着他们没心没肺,不晓得什么是灾难的这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痛。真正令人笑破肚皮的是“老鼠”钻进衣橱里的姿势。他把整个身子都爬进去,因为他的个子实在太矮,衣服把他埋住了。这个马屁精四肢趴在里面,好让甘博亚看到他是多么卖力地在搜查和翻找。每个口袋他都打开,每个地方他都嗅一嗅,你听他唱得多么高兴呀!“好家伙,这里有印加牌的,这里有高级的。他妈的,抽吉士牌进口香烟。要举办舞会呀?瞧瞧这一大瓶烧酒!”我们的脸都涨得通红。幸亏他们在每只衣橱里都找到一些东西,这还不算太糟。显然,将来最倒霉的人是我们这些有酒的。不过,我那瓶差不多快光了。我要求准尉把这一点记录在案。那个没头脑的家伙吼道:“闭上嘴,混蛋!”甘博亚乐得像头公猪,这从他问话的方式上可以看出来:“你刚才说几包?”“报告中尉,两包印加,两盒火柴。”甘博亚写在记事本上,那股慢腾腾的劲头,好像有意延长那种快活的情绪。“半瓶什么东西?”“报告中尉,半瓶烧酒,太阳神牌的。”每当鲁罗斯向我这边看的时候,我就用力咬紧牙关。是啊,同学,这一回咱们倒霉透顶了。看着其他同学的表现,真让人心酸。谁他妈的想到会搜查衣橱!甘博亚和“老鼠”走了以后,鲁罗斯说:“这一定是‘美洲豹’干的。他曾经起过誓,如果整到他头上,他就让大家都完蛋。他是个懦夫,是叛徒。”他不应该说这种话,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尽管也有可能是真的。

“是,中尉,我答应您。”阿尔贝托说道。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操场上去。我猜想,这也是“美洲豹”的过错,他大概对甘博亚说:“我们经常去偷鸡。”中尉于是说:“既然他们这么精力充沛,我就给他们洗洗肠胃。”于是“老鼠”就跑到教室里说:“马上集合!我给你们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我们一起高喊:“老鼠!”他对我们说:“这是中尉的命令。集合!跑步回宿舍!要不然我把中尉请来?”我们站好队之后,他领我们回到宿舍。走到屋门口,他说:“把枪带上,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班长,记下最后三名迟到的人。”我们不住口地骂娘,谁也想象不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院子里,别的班的士官生向我们做鬼脸。谁见过大中午带着枪在操场上演习的?莫非甘博亚的脑袋里少了一颗螺丝钉?他正在足球场上等着我们,一面迫不及待地瞪着我们。“老鼠”发令道:“立定!按照演习小组整队。”人人骂不绝口。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哪里有穿着平常的军服,在午饭前进行演习的?让你妈卧倒在这湿漉漉的草地上吧!哪有刚刚上过三小时的课,浑身累得要命就来演习的?正在这时,甘博亚粗声大气地冲着我们吼起来:“排成三路纵队!三队在前,一队殿后!”“老鼠”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连声催促我们:“快点,懒虫。快点,快点。”这时甘博亚下令说:“按照冲锋的要求,间隔十米散开!”也许有发生战争的危险,所以国防部长决定加紧军事训练。我们将作为士官或军官开赴前线,我愿意一个猛冲就冲进阿里卡城,把秘鲁国旗插到四面八方:插到屋顶上,插到窗户外,插到大街和小巷,插到每一辆车上。据说智利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那是真的吗?我并不认为有发生战争的危险,否则的话就应该全体进行训练,而不单单是一个班。“那是怎么回事?”甘博亚冲着我们在喊叫,“一组和二组的射手是聋子,还是笨蛋?我说的是十米,而不是二十米。那个黑人叫什么名字?”“报告中尉,叫巴亚诺。”甘博亚叫他“黑人”的时候,为了看看他的模样,不得不弯下腰。中尉说:“好的。我下令间隔十米,你为什么间隔二十米?”“报告中尉,我不是射手。问题是这里缺了一个人。”甘博亚说:“啊,原来如此,那么要处罚这个缺席的人,扣他六分。”佩索阿是个头号大混蛋,居然想起要说这样的一句话:“报告中尉,不能处罚这个缺席的人,他已经死了,就是那个士官生阿拉纳。”真把人气坏了,结果更糟糕。甘博亚更恼火了,他说:“好吧,那么后面那排的射手补上这个位置。”过了一会儿,他又喊起来:“为什么他妈的不执行命令?”我们互相望望,这时阿罗斯毕德立正报告说:“因为这个士官生也没有来。他叫‘美洲豹’。”“那么由你补上,不要再说啦!执行命令不能犹豫不决、磨磨蹭蹭。”接着便命令我们进行扇形进攻:哨声一响,冲锋,卧倒,冲锋,卧倒。一搞起这种操练来,便使人失去了时间概念,忘记了全身的疲乏。我们刚操得身体热乎起来的时候,甘博亚却命令我们站成三路纵队,接着把我们带回了宿舍。一进门,中尉就爬到一只衣橱上面,“老鼠”爬上另外一只,由于他个子太矮,出了一身大汗才攀上去。接着他们下令说:“立正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这时,我就猜到是“美洲豹”为了自己逃命,把我们给出卖了。世界上没有硬汉子。谁能想得到他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打开衣橱,向前一步走!”“谁要把手伸进橱里,谁就要倒霉。”好像我们真能当个魔术师,就在中尉的鼻子底下把酒瓶藏起来似的。他们把找到的东西装进一只麻袋带走之后,我们大家一个个哑口无言。我一下子就躺倒在床上了。玛尔巴贝阿达不在屋里,正是吃饭的时间,它大概到厨房里找剩菜去了。小狗不在身边使人难受,否则可以摸摸它的头,可以使人喘一口气,使人心里平静一些。觉得它就是一个小姑娘。人一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情形吧。比如我感到心灰意懒的时候,小姑娘来了,她在我身边躺下,默不作声,安安静静,我也不说话,只是摸摸她,轻轻抓一抓,在她的胳肢窝里搔搔痒,于是她笑起来;我拧她一下,她尖声叫起来;我爱抚她,贴着她的脸蛋,把她的头发弄成鬈儿;我捂住她的鼻子,等她憋得难以呼吸的时候,我再放开她;我摸她的脖子、胸脯、背脊、肩膀、屁股、大腿、肚脐;突然,我吻她,对她说些亲热的话:“小妞儿,小窑姐儿,小媳妇,浪女人。”这时有人喊道:“你们也有过错。”我高声问他:“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是‘美洲豹’和你们几个人。”阿罗斯毕德说道。我朝着他待的地方走过去,但是半路上有人把我拦住了。“我说过了,就是你们闹的;我再说一遍,就是你们。”那小子冲着我大叫大嚷,他真是火冒三丈,口沫飞溅,唾液流出来了都没有察觉。他对旁边的人说:“你们放开他,我并不怕他,我两脚就把他踹得躺下,三下五除二我就把他收拾了。”大家把我抱住,使我不能动弹。巴亚诺这时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最好不要打架。应该团结一致,对付事变。”我说:“阿罗斯毕德,你这个家伙最不是东西,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事情刚一变坏,你马上就诬蔑战友。”阿罗斯毕德说:“胡说八道!我一向跟你们一道对付中尉。如果需要帮助,我就帮助你们。但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显然是‘美洲豹’的过错,是鲁罗斯和你的过错。因为你们的手不干净,一定有什么事情见不得人。‘美洲豹’刚刚被关进牢房,甘博亚就知道了衣橱里的东西,这真是太巧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鲁罗斯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大家都说:“对,‘美洲豹’当了奸细。”又说:“报仇是件最痛快的事情。”后来便吹哨吃午饭去了。我这是入学以来第一次什么也吃不下,饭菜一到嗓子眼就噎住。

“现在,你回家去吧。”甘博亚说道,“明天我到警卫室去。你不要回宿舍,直接来找我。你要答应我,这件事暂时不跟任何人讲。对任何人都不讲,对你的父母也不讲。”

站岗的哨兵看见甘博亚走过来,连忙站起来掏钥匙,转身准备开门,可是中尉做了一个手势,把他拦住。甘博亚从他手里拿过钥匙说:“你到警卫室去,让我单独和这个士官生谈谈。”士兵禁闭室盖在鸡窝后面,介于操场和校墙之间。这是一座狭窄、低矮的砖坯建筑物,门口总是有一个士兵站岗,牢房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也是如此。甘博亚等着哨兵从足球场向宿舍的方向走远以后,打开了牢门。屋子里几乎漆黑一团,天开始黑下来,唯一的窗户好像一道裂缝。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看见人,所以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士官生逃跑了。后来才发现他躺在行军床上。中尉走到床前,看见他正闭着眼睛在睡觉。他仔细审视着这张不动的面孔,极力回忆,但是没有用:这张脸与其他的脸混在一起了。不过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很熟悉,不是脸上的那些特征,而是那过早成熟的表情:下巴紧缩,眉头皱紧,面颊上现出了皱纹。士兵和士官生站在上级面前,通常是绷紧着脸的,而现在这个士官生并不晓得他在身旁。再说,这张面孔颇不寻常,大部分士官生皮肤黧黑,四方大脸,而甘博亚却看见一张白净面孔,头发和睫毛好像是金黄色的。他伸出手去,在“美洲豹”肩上拍了一下。中尉对自己这一动作感到惊讶:他轻轻一拍,毫不用力,好像在唤醒一位战友一样。他觉得“美洲豹”的身体在他的手下收缩了一下,接着便猛然坐了起来,使他连忙收回手臂。但是他立刻听到鞋后跟的撞击声:中尉已经被认出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阿尔贝托说出名字,又继续往下讲,但不时地被甘博亚打断。中尉要他说清楚一些事,问了他一些人名和日期。讲了很长时间之后,阿尔贝托沉默了,低头不语。中尉指给他洗脸间的位置。他去了,回来的时候,脸和头发都湿了。甘博亚仍然坐在那把雕有兽爪的椅子上,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情。阿尔贝托站着不动。

甘博亚开口说:“请坐。咱们有很多话要谈一谈。”

“谁是‘美洲豹’?”甘博亚问道,“我不知道士官生的外号。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美洲豹”坐下来。中尉这时透过黑影看见他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闪闪发亮,目光犀利。这个士官生一动不动,沉默不语。但是在这种不动声色的严肃态度里,有着某种桀骜不驯的东西,使甘博亚感到不快。

“是‘美洲豹’,中尉。另外那两个人,博阿和鲁罗斯,也是一对畜生。不过,他们并没有开枪。开枪的人是‘美洲豹’。”

“你为什么要上军事学校?”

“是谁杀的?”

没有回答。“美洲豹”的双手抓着床头的木架,脸色丝毫没有变样,依然显得严峻而又平静。

“中尉,他们卖烈性酒和啤酒。我不是对您说了,军官们是一无所知的吗?在学校里喝酒的比大街上的还多。主要是在晚上,甚至有时课间休息也喝。当他们几个知道卡瓦已经被揭发的时候,一个个气得火冒三丈。可是阿拉纳并不是告密者,寝室里从来没有过告密的人。就因为这个,他们把他杀害了,为了报复一下。”

“你是被迫入学的,对吗?”甘博亚说道。

“你是在说梦话吗?”

“为什么呢,中尉?”

“中尉,是由班上四个士官生组成的。确切地说是三个,因为卡瓦已经离校了。他们偷考试题,偷军服,然后出卖;他们还做买卖,什么东西都卖得很贵,香烟和烧酒。”

他的声音与他的眼睛正好一致。话是有礼貌的,讲得也很慢,发音吐字给人以快感,但是声调里流露出一种隐隐的傲气。

“这个‘圈子’是怎么回事?”甘博亚说道。

“因为我想知道。”甘博亚说道,“你为什么上军事学校?”

“人人都跳墙,三年级的狗崽子甚至也跳。每天晚上都有人跳墙上街。中尉,只有他不跳,他从来也没跳过。因此他才去瓦里纳那里,我是说瓦里纳中尉那里,把卡瓦给告发了。他并不是告密的人,只不过是为了能够外出上街而已。可是‘圈子’知道了这个情况,可以肯定‘圈子’发现了这件事。”

“我曾经想当个军人。”

“跳墙?”

“曾经?”甘博亚问道,“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

阿尔贝托继续说:“他当时并不知道,不过却急于要去看她;他想弄明白为什么姑娘不给他写信。为了打破玻璃那件事而受到的处罚,可能要延长好几个月,有可能永远不会揪出卡瓦来。中尉,如果我们不打算说出来,军官们永远也发现不了宿舍里面的事情。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是不敢跳墙的。”

这时中尉发现对方在犹豫。军官们询问士官生未来的打算时,人人都声称想当军人。但是甘博亚知道只有少数几个人准备报考乔里约斯军事学院。

“啊,现在我有些明白了。”甘博亚说道。

“美洲豹”停了一下,回答说:“还不晓得,中尉。”他又迟疑了片刻说:“我也可能报考空军学院。”

“是,中尉。您还记得在考试的时候由于偷偷提示我,您处罚了他的事吗?那天他本应该跟那个姑娘去看电影。他托我捎个口信,我背后捣了鬼。那姑娘现在是我的情人。”

又过去了几分钟。两个人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好像都在等待对方开口。突然,甘博亚单刀直入地问道:

“说得再慢一点,”甘博亚说道,“士官生,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你是知道为什么被关进牢房的,对吗?”

“他人并不坏,”阿尔贝托打断中尉的话,继续说着,“他唯一痛恨的是受处罚,他一被关在学校里,马上就变得疯疯癫癫。当时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外出了。那个姑娘也没有给他写信。我对待他也很不好,中尉,非常不好。”

“不,中尉。”

“士官生,你平静一点。从头到尾讲给我听。”

“真的吗?你认为毫无理由吗?”

“中尉,人人都有份。”

“我什么事情也没干。”“美洲豹”声称。

“这些人是谁?”甘博亚问道。

“衣橱里的那些东西就足够了。”甘博亚慢腾腾地说道,“香烟,两瓶烧酒,一套撬锁工具。你觉得还少吗?”

“在学校里人人都吸烟,”阿尔贝托咄咄逼人地说,“每人每天一盒烟,有的人还要多。军官们一点也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人人都欺侮‘奴隶’,我也一样。但是,后来我成了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他经常把他自己的事讲给我听。大家之所以总是缠着他,是因为他害怕挨揍。中尉,那不是开玩笑。他睡觉的时候,有人往他身上撒尿;有人剪破他的军服,好让他受处罚;有人在他的饭菜里吐痰;有人逼着他站到队尾去,尽管他是头一个站好队的。”

中尉仔细地观察着他,但是毫无用处:“美洲豹”仍然不动声色,既不显得吃惊,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香烟?”甘博亚问道。

甘博亚接着说:“香烟,还可以说得过去,顶多处罚一次。烧酒就不同了,士官生可以在家里或街上喝醉,但是在这里,一滴烧酒也不许喝。”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至于骰子呢?一班成了一个赌场。还有撬锁的工具呢?那是什么意思?盗窃。你撬过多少衣橱?你偷同学的东西已经多久了?”

“中尉,我是想说,他当时在谈恋爱。有个姑娘,他很喜欢。‘奴隶’当时没有朋友,这一点必须考虑到,他不和任何人在一起。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学校里过了三年,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人人都欺侮他。当时他想出去看看那个姑娘。您无法想象别人是怎样地整他:偷他的东西,抢走他的香烟。”

“我吗?”“美洲豹”嘲讽地望着中尉。这副腔调使甘博亚不免有些困惑。“美洲豹”并不低头,又重复了一句:“我吗?”

“不明白,”甘博亚说道,“一句也不明白。”

“对,不是你还有哪个混蛋?”甘博亚说道,觉得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中尉,一切都是因为处罚不准外出引起的。那次处罚的原因是要追查那块玻璃。对他来说那是很可怕的,要比对任何人都来得沉重。当时他已经有十五天没有外出了。起初,他的睡衣被偷了;接着,第二个星期在考化学的时候,由于偷偷给我提示,您处罚了他。当时他非常焦急,他必须外出。中尉,您明白吗?”

“人人有份,全校都在偷。”“美洲豹”说。

“什么?”甘博亚说着放下了那只手,这时眼睛里露出惊奇的神色。

“胡说,”甘博亚说道,“你是一个胆小鬼。”

“是的,中尉,我承担责任。”他说,“为了替卡瓦报仇,‘美洲豹’把他杀害了。”

“我不是胆小鬼,”“美洲豹”说,“中尉,您搞错了。”

“明白,中尉,”阿尔贝托说,“这些我都考虑过了。以前我没有对您谈出来,是因为我害怕。可现在已经不怕了。”他本打算张嘴继续说下去,但他并没有那样做。阿尔贝托观察着甘博亚的神色,丝毫也不低头。中尉的脸上线条分明,显得十分沉着。一刹那间,这张神色刚毅的面孔消失了,中尉那微黑的面颊变得苍白起来。阿尔贝托这时闭上了眼睛。立刻,“奴隶”那蜡黄灰白的面孔、那躲躲闪闪的目光、那哆哆嗦嗦的嘴唇出现在他眼前,他只看见“奴隶”的脸,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又一次认出那是甘博亚中尉。草地、小羊驼、教堂、宿舍里那张空床,一件件在他脑海里闪过。

甘博亚继续说道:“你是一个小偷、醉鬼、赌棍,再加上胆小鬼。你知道吗,我倒是很希望咱们两个都是老百姓。”

“在你告诉我这个人的姓名之前,我有几句话要提醒你。”甘博亚温和地接着说,“这种性质的控告是非常严肃的事。我想你会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我还猜想到你对自己准备做的事情是毫不犹豫的。告发别人可不是儿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想揍我吗?”“美洲豹”问道。

“是的,中尉。”

“不,”甘博亚回答说,“我要揪着你的耳朵,把你送进劳改所。你父母本应该把你送到那里去的。现在已经迟了,只好你自己倒霉。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吗?我当时命令解散‘圈子’,不让你们再玩那套骑马打仗的游戏。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我讲的话吗?”

“等一下。”甘博亚打断他的话,阿尔贝托看看中尉,后者这时挪到椅子边缘,用手托着下巴说,“你是说班上有个士官生故意向阿拉纳开枪?是这个意思吗?”

“不,我不记得了。”“美洲豹”说。

“是,中尉。”阿尔贝托说道,“军官们一点也不知道宿舍里的情况。大家总是和阿拉纳作对,想办法让他挨整受罚,一时一刻也不让他安静。现在大家都老实了。中尉,那是‘圈子’干的。”

“不,你记得的,”甘博亚说,“不过无所谓。你自以为很机灵,对吗?在军队里,像你这样的机灵鬼迟早要身败名裂。你逃脱在外已经很长时间,可是清算你的日子已经到了。”

“你平静一点,”甘博亚说道,“一部分一部分地讲,放心大胆地说吧。”

“为什么?”“美洲豹”问道,“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干呀。”

他接着说:“他是被杀害的。是‘圈子’干的。他们都恨他。全班都恨他,但是毫无道理,他从来不惹任何人。可是大家恨他,因为他不喜欢开玩笑,也不喜欢打架。他们把他给整疯了,他们总是欺侮他,最后把他杀害了。”

甘博亚说:“搞小团体,偷考卷,盗窃衣物,伏击高年级同学,欺负三年级士官生。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罪犯。”

他抬起头来。甘博亚没有动静,他的面部显得麻木,既没有露出惊讶或者好奇的表情,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他双手放在膝盖上,两脚分开。阿尔贝托发现中尉坐的椅子下面镶着动物的脚:扁平的蹄掌和猛兽的利爪。

“这不是事实。我什么也没有干。我做的事情大家都在干。”“美洲豹”说。

阿尔贝托重新低头望着地毯,说道:“士官生阿拉纳的死不是意外事故。他是被人杀死的,中尉,那是出于报复。”

“谁?谁还偷过考卷?”甘博亚问道。

“士官生,我等着呢。”甘博亚说道。

“人人有份。没有偷的人是因为他们有钱可以买到。但是人人都参加了。”“美洲豹”说。

阿尔贝托眼睛望着地面:地毯上有蓝白二色的图案,四边形中套着小四边形。他数了一下,共有十二个四边形,中间是一个灰色的圆点。一抬头,他看见中尉身后有个五斗橱,橱面镶着大理石,拉手是金属做的。

“名字,告诉我那些人的名字。一班的哪些人?”

“好了,你说吧。”甘博亚说道。

“会把我开除吗?”

“是的,中尉。”阿尔贝托稍稍坐直一些,皮椅的弹簧咯吱咯吱地呻吟起来。

“对。也许还要糟。”

“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你曾经告诉我,你是一班的,对吗?”

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
寒门祸害

寒门祸害

余人
嘉靖三十六年春,林晧然来了! 他附身在同名的寒门书生身上,成为史上最贫穷的重生者。降临的地点离广州府五百里,离京城二千五百里,远离繁华、远离政治。 但历史的车轮却因他而改变,他手持着锦绣文章,从一个小山村走向紫禁城,一路梅花竹叶,更是不小心踩碎了朱家屋顶的几片瓦。 当他站在朝廷之上施展治国方略时,大明的文臣、武将、太监们都恨得咬牙切齿,因为这厮第一个法令竟然是要求所有公职人员都穿
历史 连载 807万字
诸天尽头

诸天尽头

凤嘲凰
从平凡到传奇,从普通到不朽,从刹那到永恒……这是一个行走在诸天世界的故事!故事的开头,从罗素调教完系统说起。
科幻 连载 548万字
不露声色的沉溺

不露声色的沉溺

道森xs
洋洋洒洒的情绪碎片,准确无误的落在我每日的眸子里。 你居住的街道,地砖的纹理七横八落,满地的枯叶,你爱逗逗那经过的猫,也爱进出那家开在这里很久的便利店。 你也爱拍天空,你尝尝盯着某一处发呆,可为何你不抬头,有一个人希望你看他一眼,今天他的心情都会很好。
都市 完结 0万字
西游之问道诸天

西游之问道诸天

椒盐可乐
执掌诸天轮回钟,纵横诸天世界! 穿越到西游世界里,莫元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传奇,谁料到这却是悲剧的开始。 也曾在江湖世界里鲜衣怒马,也曾在仙道世界里叱咤风云,更曾见识过那浩荡伟岸的命运长河。 然而谁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才能打的过我家媳妇?!
武侠 完结 0万字
斗罗之诸天抽奖系统

斗罗之诸天抽奖系统

永夜司晨
穿越到了斗罗大陆,成为了敢呵斥封号斗罗的“绝世强者”圣魂村杰克爷爷的孙子。嗯……这个开局很不错,但是祖上三代,都是觉醒的镰刀or木棍武魂的普通人,这可咋整?好吧,血统不够,金手指来凑!在武魂觉醒的前一天,白歌终于开启了迟到了六年的金手指——诸天抽奖系统。能够通过完成任务获得抽奖机会,从诸天万界抽取奖励!好吧,终于可以松口气
玄幻 连载 0万字
五州英雄传说

五州英雄传说

啊字单押
自亘古伊始,五州大地上就生存着各类异兽、灵兽、恶兽、凶兽甚至神兽。炎族,是人族唯一能够驭兽的民族。列羽,驾驭着自己的灵兽,挑战这亦真亦幻的世界,是否能无怨无悔?
玄幻 连载 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