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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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月后,当“劝世者”及其追随者(人员有变化,数量有增加,其中有个魁梧高大、半裸上身的黑人;他们依然穿得破烂不堪,但脸上仍旧喜气洋洋)再度回到本巴尔镇的时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虔诚的小信徒腰间仍然系着那条苦行带。现在那圈铁丝已变成绛紫色,勒住的皮肉已经变成一道深沟,上面是一层棕褐色的硬痂。他一天也没解掉,过一段时间,他就将松动的苦行带勒紧一些。莫拉埃斯神父曾经劝他不要再系下去了,并且向他解释说,一定限度的自讨苦吃会使上帝高兴,但是超过了限度的自我牺牲就可能变成得到魔鬼鼓励的病态消遣了;而他正处于随时会超越这个限度的危险之中。
一道木栅栏把《消息日报》(这四个字用哥特体赫然写在入口处)的编辑和职员同前来登广告和送新闻的人截然分开。记者不过四五个:一个正在查阅插在墙上的档案袋;另外两个兴致勃勃地在谈论什么,他俩没穿外衣,身着硬领衫,打着蝴蝶结,身旁挂着日历,上面写着年月——1896年10月2日,星期一;第四个是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手持鹅毛笔正伏案书写着什么,完全不理睬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们身后稍远处,穿过一道玻璃门是社长办公室。一个头戴鸭舌帽、臂套护袖的男人正在贴有“付费广告”的柜台后面接待一排顾客。一位太太刚刚递给他一张硬纸卡。他蘸湿了食指在计算广告上的字数:清新牌洗涤液主治淋病、痔疮、白浊及任何泌尿系统疾病阿·德·戈尔娃霍夫人配治3月1日大街8号。最后,报出价钱。那位太太交了款,接过找头,转身离去。排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立刻向前一步,递给出纳员一张纸片。这个男人身穿藏青色燕尾服,头戴一顶圆形礼帽,衣和帽显然用过多时;金黄色的鬈发盖住了双耳;中等偏高的身材,宽宽的脊背,显得结实而持重。出纳员用手指点着字数,一行行开始数起来。突然,他皱起眉头,竖起手指,两眼极力凑近那段文字,仿佛担心没有看对。终于,他困惑不解地望望顾客,后者好似一尊塑像般地站在那里不动。出纳员不高兴地眨眨眼,然后告诉对方稍等片刻。他慢吞吞地挪动双脚,穿过房间,手里晃着那张纸片,走到社长办公室门前。他敲敲玻璃门,走了进去。一两分钟后,出纳员从门里出来,打了个手势,请那位顾客进去,然后回工作岗位上去了。
但是安东尼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劝世者”及其追随者回到本巴尔镇那一天,小信徒正待在印第安人翁贝托·萨鲁斯底诺的商店里。他看见“劝世者”在信徒们的簇拥下,后面跟着几十个男女村民,像上次那样径直向教堂拥去,心脏就像那吸入鼻孔的空气一样停滞不动了。他跟在人群后面,加入那喧闹和激动的人流中,随后便混杂在人群里,同“劝世者”稍稍保持一段距离,跪下来祷告。这时他觉得全身的热血在沸腾。那天夜里,在篝火的照耀下,他站在挤满人群的广场上,静听“劝世者”布道。这时他仍然不敢过分靠前。这一次,本巴尔全镇的人都来听“劝世者”讲道。
这是实际而又简明的劝告。他走后,人们仍在谈论他:这是一位圣徒,他显示过奇迹;他曾看见沙漠里长出了火红的草莓;他同摩西一样,一个声音把上帝不可言传的名字透露给他了。人们在议论他那些劝告。就这样,在巴西帝国结束之前、共和国成立以后,杜卡诺、索雷、安巴罗和本巴尔的村民先后听到了这些劝告。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庞孔塞霍、海雷莫勃、马萨卡拉和因安布贝的教堂从断壁颓垣中崛起;按照他的教诲,圣多山、河谷峪、阿巴底亚和巴拉索的公墓全都加修了围墙和壁龛;在依达比古鲁、贡贝、纳杜沃和莫坎波,死人时也举行隆重的葬礼了。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阿拉戈因哈、乌亚乌亚、赫戈维纳、依达巴依那、坎波斯、依达巴依宁赫、海鲁、里雅索、拉卡多和西莫底亚斯,人们都在夜里传颂那些劝告。大家都认为是对的。因此,起初是一个村庄,接着又有一个村庄,最后在整个北部的乡村里,人们称这位发出劝告的人为“劝世者”,虽然他的真名实姓是:安东尼奥·维生特·门台斯·马西埃尔。
村民们做完祷告,唱过赞美诗,有人把生病的子女抱给“劝世者”请他求神医治;有人讲述了自己的痛苦,询问前途如何。之后,天已经快亮了。村民们走了,“劝世者”的追随者像往常那样互相依偎着睡了。这时,小信徒安东尼怀着领圣餐时那种极为虔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向那个瘦长的身影走去。后者这时正一手支着那头发蓬乱的脑袋坐在地上休息。篝火在发出最后一点光和热。听见脚步声,“劝世者”睁开了眼睛。小信徒后来总是对那些听他讲自己经历的人说,他当时立刻从“劝世者”的眼神里看出,那位圣人一直在等候着他。安东尼一言未发——也许难以开口——地掀起粗呢外衣,让“劝世者”看他腰间系着的铁丝。
因此,应该有所准备。应该修复教堂和墓地,后者是仅次于基督住所的重要建筑,因为它是进入天堂或地狱的前厅。其余的时间就该用到最关键的地方去:心灵。难道男人或女人还要穿戴慈悲的耶稣从未穿过的绫罗绸缎诸如长裙、礼帽、皮鞋之类的奢侈品吗?
“劝世者”目不转睛地察看了一阵,微微点头,一抹淡淡的微笑浮现在脸上。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小信徒千万次地对人们说,“劝世者”的这一抹笑就是同意他献身给上帝的隆重仪式。“劝世者”随即指指身旁的一小块空地,仿佛那是有意在人堆中为他留出的。少年和衣而卧,无须多说他便明白,“劝世者”已认为他有资格同他一道周游世界,去和魔鬼作战了。本巴尔镇看门守夜的狗群和习惯早起的村民都曾听到小信徒那一夜哭了很长时间,却没有人想到,那哭声是由幸福而引起的。
腹地的放牛汉和雇工们静静地听他讲着,心里充满了好奇、恐惧和激动;沿海的奴隶和甘蔗园里获得自由的奴隶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也是如此。有时,某个人为澄清一个问题(但是这种情况极少,因为他那严肃的神情、低沉的声音和满腹的经纶把大家吓住了)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世纪能结束吗?世界能进入二十世纪吗?他看也不看,摆出一副沉着自信的样子,往往是高深莫测的样子,回答说:到1900年,大地的光将熄灭,群星将陨落,但是在那之前将会发生罕见的事情。他讲完便是一片肃静,只听见篝火噼啪作响和蚊虫被火焰吞噬的吱吱声;村民则屏住呼吸,绞尽脑汁去苦思那未来的世界。1896年,会有成千上万的畜群从沿海向腹地移动;大海将变成洼地,洼地将变成大海。1897年,沙漠将被牧草覆盖,牧人与畜群将混成一体,以后就只有一群羔羊和一位牧人。1898年,帽子增加,头颅减少。1899年,河水将变成红色;一颗新星将运行在天空。
他的真名实姓并不是加利雷奥·加尔,但他的确是一名自由战士,或者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革命者和颅相学家。他闯荡世界期间,两次被判决死刑;他已度过的四十六年岁月,有五年是在狱中度过的。本世纪中叶,他出生在苏格兰南部的一座村庄里,他父亲在那里行医。这位医生曾力图成立一个主张绝对自由的协会,从而宣传蒲鲁东和巴枯宁的思想,但是没有成功。像别的孩子听神话故事那样,他经常听的是财产是社会上的万恶之源,穷人只有通过暴力才能打破剥削和蒙昧的锁链。
他讲述一些简单而重要的事。对于围在他身旁的人群,他并不特别注视某一个人,或更确切地说,那火热的目光绕过一圈男女老少的头顶,注视着只有他才能看到的某物或某人。他讲的那些事,人们是明白的,因为早在那遥远的、刚学会吃奶的儿时,他们就已经朦胧地知道了。他讲的那些事是当前存在、可以感知、每日发生、无法回避的,比如世界的末日和最后的审判,也许在村民尚未修复倾斜的教堂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当慈悲的耶稣看到他的住所被人们弄得如此零落不堪,会发生什么呢?对于那些不仅不帮助穷人反而为了教会的开销将穷人的腰包搜刮一空的神父们,又该如何制裁呢?上帝的话难道是可以出卖的吗?上帝的话难道不应该恩赐给穷人吗?那些曾经发誓终身保持操守的神父竟然与人通奸,他们在基督面前将如何申辩呢?当着那位洞察人们的思想如同猎手识破虎豹足迹的圣人面前,难道能够撒谎吗?他讲的事是确乎存在、每日发生、众所周知的,比如死亡。如果心灵纯洁地去死,仿佛去过节,那么死亡带来的就是幸福。难道他们是衣冠禽兽吗?如若不是,就应该穿戴起他们最好的服装,踏过生死之门,向遇到的基督鞠躬致意。他讲到天堂,也讲到地狱(那魔鬼的住所里充满了火与蛇),还讲到魔鬼怎样千方百计地装出一副无害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