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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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久没看见她了,”男爵回答,“她很瘦,是个温顺、胆怯的姑娘。”
西塞上校转身朝部队前阵返去。老记者送别似的轻声说:“即使是炉口上的面包,时间长了也会烤焦。”他脖子上的那条围巾围得十分滑稽。他坐在那里,仿佛一名班长坐在一班赤身裸体、吵吵嚷嚷的小学生中间。近视记者想:“那里也一定下过雨了。”他想象乌云在天空翻滚一阵后,顷刻而至的滂沱大雨给孩子们带来的喜悦和欢乐。他们将信将疑,个个笑容满面,贪婪地张着大嘴,双手凹作钵形,高高兴兴地接着雨水。他们一反愁眉苦脸,站起身,兴高采烈地相互拥抱着。他们会不会又上了路、又赶上了部队?近视记者缩作一团,下颌碰到膝盖上,对自己说不会的,他们已精疲力竭,即使这场雨也无法使他们挪动半步。
“屁股很大吧?”穆拉乌上校哆哆嗦嗦地举起酒杯嘟囔道,“那是这片土地上的精华。虽然她们一个个身材矮小、体弱多病、未老先衰,可屁股总是第一流的。”
“你们不能留在这里,目标太大,”莫莱拉·西塞告诉他们,“你们要设法躲到我们今天上午歇息的那个石坳里,在那里等着我们的部队去救你们。但说实话,去救你们的可能性不大。”
阿达尔贝托·德·古穆西奥赶紧转变话题。
近视记者将自己的饮水分了一半给老记者喝,老记者十分感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就在两位记者喝水的当口,童子兵用瘫软的双手相互帮着脱下军装、军帽,连同长枪一起还给军械保管人。
“如果按你所讲的那样,要和雅各宾分子讲和,那么事情将是困难的,”古穆西奥对男爵说,“我们的伙伴们不会甘心和多年来一直攻击我们的人共事。”
“我原以为你们到了部队后会很快成长起来,可你们辜负了我的期望。节目最精彩的部分你们看不到了。我现在不把你们当逃兵处治,但我要开除你们。把武器和军装都交出来吧。”
“当然是困难的,”男爵感激地对古穆西奥说,“尤其要说服自以为是胜利者的埃巴米农达。但大家终究会明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这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问题……”
天气阴冷,他觉得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急促的钟声和军号声响彻四野,他借着夕阳的余晖凝望着那十来个童子兵。这些入伍的娃娃兵有的蹲在地上,有的躺在乱石上,形容污秽,疲惫不堪。近视记者在童子兵中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同行,那位怕冷的老记者,顿时惊愕不已。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上尉——看上去内心矛盾重重,怜悯、气愤、踌躇等几种心情交织在一起——迎着西塞起来报告:“团座,他们拒绝继续前进,怎么办?”近视记者曾试图劝老记者努把力,站起身来。“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劝解,”近视记者思忖道,“倘若他还有一点点力量,一定会站起来走。”他记得老记者当时两腿僵直,脸色青紫,像狗一样喘着粗气。一名童兵哭着说,他们双脚肿胀,脑袋嗡嗡响,寸步难行,情愿被西塞上校下令打死。童兵双手祈祷似的恳求着,刚才没哭的现在也渐渐挪到西塞脚下,捂着脸放声痛哭。他还记得西塞当时的神态,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瞅着这些孩子们,说:
附近传来了马嘶声和马蹄声。男爵沉默了。俄顷,便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穆拉乌皱了皱眉头,脸上显出不悦的神态。“哪个鬼东西闯到这儿来了?”穆拉乌一边说一边吃力地站起身,拖着双脚走出餐厅。男爵又斟上了酒。
雨停了吗?近视记者眼也没睁,仰过身来。是的,雨已停,冰冷的水滴是风从旁边吹来的。炮声也已停止。此刻,在近视记者的脑海里,年轻军曹的身影已经逝去,代之而来的是一向怕冷的老记者的相貌:淡黄色的头发已经霜白,面容虽然憔悴,但十分慈祥;总是不时地去看自己的指甲,仿佛指甲可以帮他思考;还有他那条围巾。他会不会也被吊到树上去?部队出发不久,一名传令兵便来报告西塞上校说童子兵连那边出了事。“童子兵连!”近视记者暗自思量。第七步兵团把这些近乎孩童的青少年抓来当兵时连年龄都不问一声。他已写好了四五页关于这些童子兵的事迹,放在旅行包底,而此刻他就躺在旅行包上,免得书稿被雨淋湿。第七步兵团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据西塞上校说,青少年比成年人瞄得准,也比成年人沉着。他亲眼见过这些被称为童子兵的十四五岁的孩子,并且和他们面谈过。因此,当他听传令兵说他们那边出了事时,便随西塞上校一道来到部队后阵。半个小时后,他见到了这些童子兵。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样饮酒,”古穆西奥说,“是为了卡龙毕被烧一事吗?世界并没有毁灭,仅仅遭遇一次挫折。”
是什么促使他犹豫片刻后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他记得,年轻的军曹以前曾和他谈过几次,问过他关于《消息日报》及他本人的工作情况,并说莫莱拉·西塞是当今最有声望的人物,甚至比弗洛里亚诺元帅有过之而无不及。军曹还告诉近视记者,他和西塞上校都认为文职政治家是共和国的祸患,是国家腐败和分裂的根源,只有军人才能使帝制时期受到践踏的祖国重获新生。
“是为埃斯特拉,”男爵回答,“在这件事上,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这都怪我呀,阿达尔贝托,我对她的要求太过分了。我不该不听你和比亚纳的劝告,把她带到卡龙毕去。我太自私、太不明智了。”
“你愿不愿和这支部队一起去卡拉卡塔?去卡拉卡塔比跟着我们安全些。”
这时,门口传来拉门闩的声音和嘈杂的人声。
军曹身旁站着向导,他不就是带着巡逻队去找水的那个向导吗?他站在那里,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神色怅惘,心事重重。近视记者思量道,真是凑巧。莫莱拉·西塞上校见他坐在地上,疲惫不堪,写字板放在膝上,瑟缩着身体,于是问:
“她的病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好,”古穆西奥说,“何必责怪自己?”
“您别担心,团座,我们绝不让一个叛匪从卡拉卡塔逃走。”
“我已决定明天动身去萨尔瓦多,”男爵说,“她在这儿得不到医疗,会更危险。”
“在卡拉卡塔设防,一发起进攻便用交叉火力封锁山口。”年轻军官身材魁梧,精神抖擞,英姿勃勃。近视记者见他一路上都是如此。
何塞·贝尔纳多·穆拉乌又出现在门槛上。他好像突然酒醒了,表情异样。男爵和古穆西奥朝他迎了上去。
黄头发军曹及其部下的命运可能就是老记者的命运:当莫莱拉·西塞建议他随同前往时,他差点儿表示同意。他会不会因困顿不堪而免遭此厄运?会不会因某种预感、某种偶然性而免遭此厄运?事情虽发生在前一天晚上,但他觉得仿佛已经很遥远,这是因为直至昨天他还觉得卡努杜斯是遥不可及的。先头部队已停止前进,近视记者记得自己当时两耳嗡嗡直响,两腿打战,双唇溃烂。西塞上校牵着马缰,其余将士个个满身尘土,看不出哪个是官,哪个是兵,哪个是挑夫。他在自己身边看到的只有疲劳、肮脏及痛苦。十一二名兵士离开队伍,迅速地来到西塞上校及库尼亚·马托斯少校面前。为首的仍是抓住华金神父的那名年轻军官,两个脚跟一碰,复述着命令:
“有莫莱拉·西塞的消息?”男爵一把抓住穆拉乌的胳臂,想看他如何反应。
《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冻得蜷缩在军毯还是泥土上已无法看清。他倾听着大炮的轰鸣。大家之所以都没有入睡,一部分是因为下雨,一部分是因为战斗已经临近。他屏息静听,想听听卡努杜斯的钟是否还在响,但听到的只是隆隆的炮声和“装子弹——杀!”的军号声。从圣多山开始,甲贡索人的木哨声就一直折磨着第七步兵团,这木哨交响乐是否有个名字?近视记者心慌意乱,全身发颤,寒气渗进骨髓。此刻,他想起了同行——怕冷的老记者。老记者已落在大部队后面,和光膀子的童子兵走在一起。老记者曾警告他:“年轻的朋友,即使是炉口上的面包,时间一长也会烤焦。”老记者会不会已经死去?他和童子兵是否已遭到那天下午在这山梁上见到的那个黄头发军曹及其部下同样的命运?正在这时,山下响起了钟声,这是对第七步兵团军号声的回答。雨夜中的这场对话预示着天一亮就会有一场猎枪对步枪的较量。
“不得了,不得了。”老庄园主穆拉乌嘟囔着,仿佛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