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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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干活了,忘记了敲钟人,也忘记了自己。整个下午就是这样。她不时地去看看记者。太阳落山时,她看到比拉诺瓦兄弟向圣堂跑去,还听说帕杰乌、若安·格兰德和若安·阿巴德也从不同的方向到那里去了。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爵感到脸发烧。他从来不曾容忍这些在男人间司空见惯的话题,就连在他最要好的朋友间也不曾。谁要是不停地谈这样的话题,他就叫他住口。
稍后,她弯下身子,和近视记者讲话。这时,一种无形的力量使她跪下去,哑口无言地靠在他身上。“怎么了?怎么了?”记者说,抓住她的肩膀,拍着她。只听记者对她喊道:“他们把你打伤了?你受伤了?”子弹并没打着她,只是全身的力气一点儿都没有了。她感到虚弱,无力开口,也无力举起一个指头,尽管看到心上人的脸儿贴在自己的脸上。他睁开含泪的眼睛,眨了眨,好看清她。她发现他很害怕,感到应该安慰他,可是力不从心,一切都那么遥远、奇怪、虚无缥缈。矮子在那里抚摩她,爱抚她,揉着她的双手、前额,梳理着她的头发,她甚至感到他也像近视记者那样在她的双手和面颊上亲吻着。她不能闭眼,因为闭上眼就会死,但是她一时睁不开了。
“可是,即便打仗,他也完全能将她带走,让她做自己的老婆,”记者望着地面,思考着,想象着,“其他的甲贡索人不是也干那件事吗?在枪炮声中,在夜里或白天,不是听到过他们在吊床上、简陋的床上或地上玩自己的女人吗?”
当她睁开眼时,已经不感到冷了。天黑了,满天星斗,皓月当空,她靠在近视记者的身上——她立刻认出了他那温暖、瘦削的身体——矮子也在,还在揉着她的双手。她心神恍惚,觉察到了他俩见她醒来时的喜悦,感到他们在拥抱她,亲吻她,以致热泪盈眶。她受伤了?生病了?不,是疲倦,是劳累过度。她已经不在原地了。当她失去知觉时,枪声加剧,墓地战壕里的甲贡索人跑出来了。矮子和记者只得将她抬到这个街角,以免被人践踏。然而政府军未能突破在圣胡安胡同筑起的街垒,从墓地逃出来的人和从教堂来的甲贡索人将敌人堵截在那里。她觉得近视记者在对她说他爱她,而这时突然天崩地裂,土块横飞,她的鼻子和眼睛里扑满了尘土,感到自己被打中、压倒,因为记者和矮子被震得撞着她了。然而她并不害怕,在压着自己的两个身体下面缩成一团,挣扎着从嘴里发出声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是的,只是被爆炸掀起来满天飞的石块、木片和灰渣碰伤了。一阵混乱、疯狂、嘈杂、刺耳、无法听懂的喊声使黑暗更加可怕。近视记者和矮子欠起身,帮她坐起来,三个人互相依偎着,靠在街角唯一立着的那堵墙上。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
“他后来怎样了?”男爵依然不放过这个问题,可对方并不理睬。
黑影在各个方向跑动,可怕的号叫撕裂夜空,然而对于蜷曲了双腿、脑袋靠在近视记者肩上的胡莱玛来说,奇怪的是,在哭声、吼声、怨声和叹声中还能听见笑声、狂喜声、欢呼声和歌声。现在只剩下歌声,几百个喉咙同时发出的、震耳的、响亮的战歌声。
“所以我常常希望战争持续,甚至恶化,好让帕杰乌不得空闲,”他吸了一口气,“我希望战争或什么东西将他杀掉。”
“是圣安东尼奥教堂,”矮子说,“被他们击中了,轰倒了。”
他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男爵推测,这一次他的笑声不会变成喷嚏,而要变成哭泣了。但是二者都没有出现。
她望了望,在微弱的月光下往上看,笼罩着教堂的烟缕正被河边刮来的风渐渐吹散。她看见了好耶稣圣堂的轮廓,却看不到圣安东尼奥教堂的钟楼和屋顶。这就是那一声轰鸣的所在,是号哭声和随着倒塌的教堂一起摔下来的人发出声音的所在。一直搂着她的近视记者大声问发生了什么事,笑声和歌声是怎么回事。矮子说那是高兴得发了疯的政府军的欢呼声和歌声。政府军?政府军的喊叫和歌声?怎么会这样近?在她的耳朵里,胜利的欢呼声和呻吟的声音混在一起,前者甚至比后者还要近。在她曾帮着筑起的街垒的另一侧,熙熙攘攘的士兵唱着歌,随时准备越过将他们三人与之分开的那几步距离。“上帝啊,”她祈祷,“求求你让他们将我们一起杀死。”但奇怪的是,圣安东尼奥教堂的塌陷并没有引发进一步的战斗,反而好像中断了它。他们待在那角落里原地不动,听到痛苦的声音和胜利的叫声都渐渐减弱,然后是好几个晚上都不曾有过的宁静,既听不到炮声也听不到枪声,只有零零落落的哭泣和哀叹,好像战士们为了休息而达成了停火协定。有时她觉得自己睡着了,醒来时不知道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小时。每次醒来都原地不动,近视记者和矮子将她夹在中间。
“也许是由于战争,”近视记者说,“帕杰乌是首领中之一。随着包围圈逐渐缩小,他越来越忙。而且我想,可能兴致少了。”
有那么一次,她看见天主卫队中的一个甲贡索人向他们招手。他要干什么?是华金神父派来叫他们的。“我告诉他,你不能动弹了。”记者喃喃地说。片刻后,华金神父在黑暗中匆匆而来。“你们为什么不来?”她听到神父奇怪地问,随即想到了帕杰乌。
“帕杰乌为什么不把她带走?”
“胡莱玛精疲力尽,”她听见近视记者说,“昏过去好几次。”
“您说他爱上了胡莱玛?”男爵固执地问道。突然,他有一个荒唐的念头:他原先的卡龙毕侍女可能是腹地唯一的女人,是注定不幸的女性,去卡努杜斯的所有男人迟早会坠入她无意识的摆布。
“那么只好留下她,”华金神父用同样奇怪的语调,不是生气,而是漫不经心、有气无力、惆怅而凄凉地说,“你们二位跟我来吧。”
近视记者吃惊地滑到地上。谈话过程中,他好几次滑到地上。男爵寻思这姿势的变化可能是由于他心中不安或肌肉失去控制。
“留下她?”她听见近视记者喃喃地说,感觉到他紧张地站起来。
“请谈谈帕杰乌,”男爵说,“他怎么样了?”
“请安静!”神父命令道,小声说,“您不是特别想离开吗?您有机会了。不过,一句话也别说,来吧。”
“您不知道吧?即便是一个不需要液体的人也撒尿,这是那里的一个重要发现。”
华金神父走了。她第一个站起来,自我克制着打断了记者结结巴巴的“胡莱玛不能……我,我……”向他表明:是的,她能,而且已经走在了神父身影的后面。几秒钟后,她拉着记者和矮子的手,在圣安东尼奥教堂废墟、尸体和重伤员中跑起来,仍然不相信她听到的话。
“是不能解渴,”对方附和道,“但可以增强忍耐力。不过,我们也喝一点东西,是能吸出水的东西,各种鸟的血,哪怕是兀鹫的血。我们嚼树叶、树枝、树根,嚼一切有汁液的东西,当然还有尿。”他寻找着男爵的目光,后者又想:“好像在谴责我。”
她发现他们在七巧板似的、由武装义民把守的坑道和工事里向圣堂走去。一扇门开了,灯光下,她看见了帕杰乌。他肯定叫了她的名字,警告了记者,因为当时记者没憋住一连串的喷嚏,身子弯成了弓形。然而华金神父并非为了卡波克洛人才叫他们到这里来,因为帕杰乌根本没注意他们,也没看他们。他们在信女们的小房间、“劝世者”的前厅中。胡莱玛从裂缝中看见圣诗班和玛丽亚·瓜德拉多跪着,还看见贝阿迪托和利昂·德·纳图巴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里,除了帕杰乌,在场的还有比拉诺瓦两兄弟——安东尼奥和奥诺里奥,以及萨德林哈姐妹。在他们的脸上,就像在华金神父的声音里一样,有一种不同寻常、不可补救、不祥、绝望、野蛮的东西,仿佛他们没进来、没在场,帕杰乌依旧在和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讲话:他可能听到枪声,既混乱又嘈杂,但仍不应当行动,要等到哨子响,那时候才是像狐狸般奔跑、飞驰、逃命的时候。那卡波克洛汉子停顿了一下,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伤心地同意了。帕杰乌又开口了:“你们要一刻不停地跑,不要管跌倒的人能不能起来。一切取决于此,取决于天主。如果在他们发现之前到达河岸,你们就能过去了。至少,有这种可能。”
“爱情是不能解渴的。”男爵有意伤害他。
“可你根本没可能离开。不仅是你,所有和你一起冲进军营的人都不能。”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抽泣着说,他在呜咽,拉着卡波克洛人的双肩向他请求,“我不想离开贝罗山,更不愿以你的牺牲为代价。和我相比,这里更需要你,帕杰乌!帕杰乌!”
“我想过,”记者说,“在这段经历中,按照正常逻辑,我该在那里死好几回了。”
卡波克洛人不高兴地挣脱了他的双手。
“那么您呢?”男爵说,近视记者谈及义民时那副既崇敬又恐惧的神情使他的不快越来越强烈,“您怎么没有渴死?您不是战士,对吗?”
“必须在天亮前,”他干巴巴地说,“那之后就来不及了。”
“胡莱玛和矮子看见了,”近视记者说,“我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听得见妇女和小鬼带着铁盒、水壶、坛子和瓶子动身去维拉庄园,和自己的丈夫或父母告别,互相祝福,约定在天堂见面。他们活着回来时,我听得见那里发生的事情。铁盒、水桶、坛子里的水不是给半死的老人和渴得要命的婴儿喝的。他们到战壕去给那些还能拿得动步枪、能坚持战斗几小时或几分钟的人喝。”
帕杰乌转过身来面对着痴呆的胡莱玛、近视记者和矮子。
“但是,您根本没看见。”男爵打断了他。记者说话时的激动神情深深地触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