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2/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翌日清晨,比拉诺瓦家的孩子和助手们跑遍了贝罗山——他们正好在那里遇上一群人——逢人就讲愿为“劝世者”效力卖命的都可以申请加入天主卫队。昔日的庄园主宅院前很快聚集了众多前来应选的人,把卡努杜斯唯一笔直宽敞的街道——大地街——挤得水泄不通。若安·格兰德和比拉诺瓦坐在一个货箱上,接待来报名的人。比拉诺瓦高声报着来人的姓名及在本镇居住的时间。若安·格兰德一个个问他们是否愿将自己的财产抵押出去,是否愿像使徒那样为基督放弃自己的家园,接受苦难的洗礼。应选人个个点头同意。
“我不知道。从你的骨骼上看不出。”
参加过乌亚乌亚和康巴奥战役的人优先,那些连枪膛都不会拆洗、不会装子弹、枪热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冷却的人自然在被淘汰之列,年纪太大或太轻的、神经不正常的、怀了孕的女人也被排除在外。入选的人没有一人为追捕的警察做过向导,也没有一个曾靠薪俸为生。每隔一阵,若安·格兰德便带着一些入选的人走到荒野,要他们像殴打仇人那样殴打自己,凡犹豫不决者当即被淘汰。他还让他们相互厮杀搏斗,看谁更勇敢。傍晚时分,天主卫队选中了十八人,其中一人原先是彼得劳手下的一个女人。若安·格兰德先让他们在杂货店里宣誓,然后告诉他们回家去和家人告别,因为从明天起,他们唯一的义务就是保护“劝世者”。
加尔摇摇头,谦恭地说:
第二天,由于有那些选中的人帮若安考核、维持秩序,所以选拔比第一天进行得快多了。这两天,萨德林哈姐妹一直在设法弄到些蓝布,准备给卫队队员做头巾或袖标。
“你听见没有?”大胡子突然咆哮道,猛地倒退了几步,使得加尔茫然不知所措,“到底我会怎么死?”
翌日清晨,帕杰乌派来的信差向若安·阿巴德报告说,官军来了一千二百人,加外几门大炮。敌军头目是人称“杀人魔王”的西塞上校。
加尔用手指摩挲着大胡子的头皮,每逢摸到耳后和耳上,总要停一停。加尔一本正经地抚摩着,像他高兴时那样,双眸闪射着毫光。科学是不会错的:他手指下这颗圆圆的、像由两个半球构成的脑袋清楚地说明,大胡子是个好战、残忍、以斗为乐、不畏风险、不惧生死的家伙,是个狼心狗肺、胆大妄为、复仇心强、破坏力极大的家伙。这个人如果没有道义上的压力,就会成为嗜杀成性的暴徒。他的头怪得出奇:两耳上方有两个硬硬的滚烫滚烫的疙瘩。“这是个介于人与兽之间的家伙。”加尔想。
鲁菲诺以麻利、准确的动作做完了再次出行的准备。这次出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以捉摸。他脱去拜见男爵时穿着的裤子和衬衫,换了另一身式样颜色完全相同的衣服,并将砍刀、马枪、两把短刀及一条褡裢带在身上。末了,又朝茅屋内的杯盘、吊床、桌凳以及圣母拉帕的画像扫视了一眼。他面无人色,两眼不停地眨着,但没过多久,他长长的脸上便恢复了平日那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他手疾眼快地做完了准备,随即用打火机将摆在各个角落的物品点着了,屋内顿时火光四起。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随身只带着武器和褡裢走出了家门。他在门外空荡荡的畜栏旁蹲下来,看着熊熊烈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他的家渐渐被大火吞没。大火曾一直烧到他身边,呛得他直咳嗽。他站起身,挎上马枪,将砍刀插到腰间靠近短刀的地方,褡裢背在肩上。最后他转过身上路了,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盖伊马达斯。他从车站旁走过时,竟连车站上悬挂着的“欢迎第七步兵团及西塞上校”的旗幡标语都没看见。
“我想知道我会怎么死。”大胡子傲慢地说。
五天后,灵巧、机智的鲁菲诺在傍晚时分风尘仆仆地来到依布埃垃。他为了归还上次向耶稣借的短刀,兜了一个大圈子。连日来,他每天平均走十小时的路,只在天气最黑或最热的时候才停下来休息片刻。他只有一天是花钱买饭吃,其余数日均靠猎来的鸟兽充饥。几位长者正坐在杂货店门前闲聊,他们年纪相仿,吸的烟斗也几乎一模一样。鲁菲诺走到他们面前,摘下草帽向他们请了安。几位长者向鲁菲诺问起盖伊马达斯近日的情况,问起那里的人对这场战争都在说些什么,还问他在路上是否见到官军。看上去,他们是认识鲁菲诺的。鲁菲诺坐下,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了他们,还蛮有兴致地问起依布埃拉镇上的人。被他问到的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想发财已动身去了南方。最近又有两户逃往卡努杜斯去了。天黑了,鲁菲诺和几位老人一起进了杂货店,想喝一杯。炎热的白天已经过去,此时凉爽多了。鲁菲诺转弯抹角地尽量把他们往自己的话题上引。他发问时总是不指名也不道姓,几位老人听着,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诧。不管鲁菲诺说什么,他们只管点头,而且说起话来总是很有分寸。是的,马戏班曾像幽灵一般来过这里,但它业已衰败,穷途潦倒,很难相信它就是吉普赛人手下那个盛极一时的马戏班。鲁菲诺聆听着几位老人的叙述,露出十分尊敬的神态。但他利用他们停顿的机会又把他们拉回原来的话题。这一次,几位老人仿佛觉得客套话已经说完,只得将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他:马戏班在这里逗留了多久;大胡子女人、矮子、傻子怎样以算命、说书、演滑稽戏为生;加尔拼命打听有关甲贡索人的消息;一帮庄园守护人如何跑到这里剪下加尔的头发又如何盗走了杀子者的尸体;等等。但有一人——不是那些艺人,也不是那个外国人——鲁菲诺一直没有问起,几位老人也闭口不提。虽然在这场谈话中没人提到她,但只要谈到加尔的伤如何治愈、加尔每天都吃些什么,她都是核心人物。他们是否知道她就是鲁菲诺的妻子?他们准知道,要么猜得出,正如他们知道或猜得出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谈话结束了,鲁菲诺近乎无意识地问了问那伙艺人离去的方向。店主在店内给他搭了张破床,他在那里睡了一夜。次日清晨便迈着轻捷的步伐上路。
大胡子的两只鼠眼里突然充满了恐惧,仿佛自己已成了无法脱身的笼中之鸟。
鲁菲诺不慌不忙地走着,在这里,唯一的影子是他自己的身影。影子起初在他身后,后来渐渐跑到他的身前。他阴沉着脸,眯缝着双眼,大风不断掩埋了他的足迹,但他毫不犹豫地径直向前走。暮色临近,他来到一所茅屋前,茅屋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耕地。屋主和妻子及几个赤裸上身的孩子热情地将他迎到屋内。他和他们一起吃过饭,喝了酒,并向他们讲述了在盖伊马达斯、依布埃拉及其他地方的见闻。他们谈到了去卡努杜斯的朝圣者,并对世界末日到来的可能性发了一通议论。后来,鲁菲诺才向他们问起马戏班和那个被剃光了脑袋的外国人。是的,他们来过这里,但已取道水香山到圣多山去了。女主人对那个光脑袋、黄眼睛、身材瘦削的男人记忆尤为深刻。他的举止像个没有骨架的动物,而且动不动就哈哈大笑。屋主夫妇给鲁菲诺腾出一张吊床,第二天清晨临分手时,还分文未收地给他装了一褡裢食物。
“在这一点上,咱俩很相似,”加尔说,“我们面临着共同的敌人。”
鲁菲诺在路上走了大半天也没遇见一个行人。一路上,天气凉爽,荆棘丛生,鹦鹉在树林中啼鸣。到了下午,他开始遇上牧羊人,有时停下来和他们稍谈数语。过了花甸——这个名字是对这个只有乱石和焦土的地方的极大讽刺——他径直来到一个用树干做成的十字架前,十字架周围摆了许多供品,全是些木刻的圣像。一位双目失明的女人躺在十字架旁,活像一条眼镜蛇。鲁菲诺双膝跪下,女人为他祝福。鲁菲诺给了女人食物,两人便攀谈起来。她不知道他打听的是些什么人,更没看到那些人。鲁菲诺临行前燃着了一支蜡烛,对着十字架深深鞠了一躬。
“警察在追捕你?”大胡子若有所悟。
三天来,他一直打听不到马戏班的去向。他问过农民,也问过牧人,得出的结论是马戏班没去圣多山,不是折到别的地方就是照原路返回了。他们会不会为了混顿饭吃到某个地方赶集去了?他在花甸附近四处打探,逢人便问:有没有人看见过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个只有五拃高的矮子、一个身体虚弱的傻子、一个讲起话来谁都难以听懂的红头发外国人?但回答都是否定的。他躺在临时栖身处,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加尔会不会已被人杀掉?会不会由于伤口发作已经死去?鲁菲诺曾经走到坦基诺,又折返,仍找不到马戏班的踪迹。一天下午,他正酣睡,突然有几个人手持凶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身旁。一双草鞋踏到他的胸上,把他从梦中惊醒。他发现这伙人身上除了马枪,还带着砍刀、短刀、木哨及一排排子弹。他判定这伙人不是歹徒,至少此刻不是。鲁菲诺费了一番唇舌才使他们相信自己确实不是官军的探子,他从盖伊马达斯到这里来,一路上连个官兵都没看见。他在自我表白中显得对这场战争过分冷漠,致使他们一度以为他在撒谎骗人。有个家伙竟跑过来把短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最后,审问结束,大家才相互交谈起来。当天夜里,鲁菲诺就和这伙人一起住下了。他听他们谈到了敌基督、好耶稣、“劝世者”及贝罗山。他知道他们都曾干过杀人、绑架、拦路抢劫的罪恶勾当,也都曾多次潜逃,但现在都已成了圣人。他们告诉鲁菲诺,官军正像瘟疫般朝这里袭来,沿途没收百姓的武器,抓壮丁,要百姓咒骂基督,往耶稣像上吐唾沫。谁敢拒绝,谁就得脑袋搬家。他们问鲁菲诺是否愿意加入他们的行列,他婉言谢绝,说明自己不愿入伙的理由。他们谅解了他。
“我曾想当个算命先生,”加尔边一字一板地说着边用手指扒拉开大胡子的头发,灵巧地摩挲着他的头皮,“可警方不给我时间。”
翌日上午,鲁菲诺和官军几乎同一时间到达坎桑斯奥。他先去找到从前认识的铁匠。铁匠站在火花四溅的炉旁,热得浑身冒汗。铁匠劝他尽快离去,因为政府军正在四处抓丁。鲁菲诺向铁匠说明来意。铁匠十分同情他的处境,表示愿帮他的忙。是的,大胡子不久前来过这里,并且碰到过鲁菲诺要找的人。大胡子和铁匠谈起那个会算命的外国人。大胡子是在什么地方遇上他们的?铁匠告诉了他。鲁菲诺在铁匠铺里和铁匠聊到天黑,又悄悄离开了坎桑斯奥,哨兵未能发觉他。两个小时后,他再次遇上了贝罗山那伙带木哨子的人,他们告诉他,战争果真蔓延到了坎桑斯奥。
加尔又朝他笑了笑,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他面前。加尔比他高,他那毛发直立的脑袋还不及加尔的肩膀。艺人们和另几位强人都愣愣地望着。大胡子的手一直按在短刀上,显得惶恐不安。加尔抬起双手,放在大胡子的脑袋上摩挲起来。
索扎·费雷罗医生在一个个玻璃罐里装上酒精,又一个个递给男爵夫人埃斯特拉。男爵夫人头上罩着块头帕,看上去很像一顶风帽。她将罐里的酒精点燃,熟练地扣到西塞上校的背上。西塞上校一动不动,被单上连个皱褶都看不出。
“你会算命?”他突然一反刚才的凶狠态度,和蔼地问。
“医生,我自从来到卡龙毕,不止一次当过接生婆,”男爵夫人唱歌似的说,不知她这话是讲给索扎医生听还是说给病中的西塞上校听,“可说实话,拔火罐可是多年没使过了。上校,您觉得难受吗?”
大胡子惊奇地打量着加尔,嘴里衔着块肉,但并没有嚼。
“一点都不难受,夫人,”莫莱拉·西塞极力按捺内心的不悦,“我请您,也请您转告您的丈夫,请你们原谅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我是不想来打扰你们的。”
“你就让他摸摸呗,”大胡子女人说,“他会看出你的秘密。”
“我们巴不得你们到这儿来呢。”夫人已给他扣好了拔火罐,此时正在给他垫枕头,“我早想亲眼见识一位英雄,当然,我并不希望他病了才到卡龙毕来……”
大胡子一手按住短刀,像要动武似的。加尔微微一笑,叫他大可不必。
她的声音温柔、轻飘、醉人。床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饰有孔雀图案的杯盘、绷带、棉花、装着蚂蝗的瓶子、做拔火罐用的玻璃罐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瓶子。晨曦已经照进这间清洁、舒适、挂着白色窗帘的房子。男爵夫人的女佣塞巴斯蒂娜伫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索扎医生看了看西塞上校的背,脊背上印着片片斑痕,仿佛刚喷过岩浆的火山。病人的一双眼睛告诉人们,他彻夜未眠。
“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你的脑袋,”加尔轻声说,“让我摸摸。”
“好吧,再等半个小时就可以洗澡和按摩了。团座,您一定觉得好些了吧?脸色好多了。”
大胡子这样说是因为加尔就连呕吐时也一直瞅着他。众人转身看着大胡子,加尔盯着他,他朝前走了几步,走到加尔身边。
“浴室已经准备就绪,我这就去。要我干什么尽管吩咐。”塞巴斯蒂娜说。
“只有我的仇人才这样看我,”强人头目扯着沙哑的嗓门道,“别老看着我,我讨厌别人这样看我。”
“我愿意听从各位的吩咐,”男爵夫人接着说,“我要走了。啊,我都忘了,上校,我已向医生给您请了假,让您到我们家去喝茶,我丈夫要向您表示祝贺。医生,您和奥林皮奥上尉也去,还有那个稀奇古怪的小伙子,他叫什么名字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