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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云就笑,裘阿姨和桂老师一样,站坐行蹲走都有一套理论,比如是人吃饭,不是饭吃人,饭桌上不能弓腰塌背,喝汤不能有声响,说话要直视他人等等。
万云收拾好碗筷,回头看裘阿姨精神好了些,坐在饭桌边上,单手托着腮,看着美丽,却有些寂寞,于是和她说起话来,也是带了点试探的意思:“裘阿姨,您为什么不把桂老师留下来啊?您可是他最重视的人了。”声音说到后面,又小了下去。
裘松龄冷不丁听到万云这样问,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才笑了笑,否认:“我不是阿桂最重视的人,他最重视的人是他自己,无人能越过他本人去。”
“啊?”不知怎么,万云有点不相信裘阿姨的话,桂老师平日里对裘阿姨嘘寒问暖,也会为了她的喜好而做些幼稚的事情,只要一见面就是笑声不断,只有很喜爱了,才会把爱意具体到日常生活里,如果这都不算数,万云觉得那许多人的感情都不值一提。
“不过你这么说,我心里很舒服。”大概是真的累了,这个晚上的裘松龄说话比白天要柔软很多,但随即又微微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或许是和桂春生的别离在即,万云总感觉焦虑,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望:“那您为什么这么大方,就这样让他走啊?还帮他□□件。我以为,广州的一切都很好,您很好,我们和桂老师相处得也好,至交朋友都在,他会舍不得我们,至少会舍不得我们当中的哪一个。”
听完万云的话,裘松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仿佛在说,人怎么可以如此狂妄自大?桂裴华这样的人,怎会为了他人的意见而停留?
“万云,你认识阿桂多少年了?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裘松龄问她。
万云歪歪头,想了会儿,带着确定的语气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八七年春节,现在是九二年,说起来,现在也有五年了。桂老师一直都是我和城哥的良师益友,他温厚慈爱、见识多、说话有趣、讲道理、出手大方,还很尊重我们这些小辈。他是个君子,是大大的好人,如果不是他的照顾,我们夫妻两个不会这样轻易在广州立住脚跟的。”
裘松龄了然,不怪得万云会以为阿桂能为了他人改主意,他们是遇上了桂春生的好时候,而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我认识阿桂的时候,他跟‘好人’两个字远远扯不上关系。在我们十来岁时,他就有个诨号,叫‘西关闯王花大少’,花同华。他是大哥,后面跟着一串不着家、不着调的小少爷,街坊们把他们做过的荒唐事编成顺口溜来唱。”
“我现在还记得一句,‘西关桂,河南秦,荔湾谢,掷万金,入水潭,败家金菠箩,一串又一串,无十年,钱换人’。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折堕。”
“阿桂是长子,长辈们总怕他不生性,从小就当继承人培养,教他责任、担当、稳重,可家里管得越多,压制得越厉害,他逆反心就越强,什么都跟家里反着来,拿定主意要做的事绝不回头。家里让他做生意管公司,阿桂偏不,说要不从此堕落花街,要不学南海十三郎入梨园效力,再要不就去教书,而去学校教书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目的,还是为了追女学生去的,桂家长辈拿他根本没办法。阿云,你不知道,那时,不论长辈、平辈还是小辈,谁想和他正经说句话都难,只有人家顺着他,没有他顺着别人的。”裘松龄一开口,就是如此劲爆、匪夷所思的往事,听得万云一愣一愣的,这是她所认识的桂老师吗?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不过既然是往事,就没有必要再多提了,谈眼前吧。
“虽然中间我们有二十年没见,因为这种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性格,让他是时代中,吃了比别人更多的苦头,后来言行举止虽有所收敛,但坐下来一谈话,我就知道他本质上还是那个桀骜自负的‘花大少’,小事情他会顺着我,可一旦涉及到他必须做的决定,他想做的事情,那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你说阿桂是否会为了我们谁留下?”裘松龄摇头,“他走或留,都一定是从自己的心意出发的,你我都没有本事留下他。”
从周家庄平反回来,他一再坚持不肯找合适的时机赴港,而是独自留在广州。
决定要把周长城和万云两个外人接回家里来住,哪个亲朋反对都无用。
到现在,因为对两个儿子感到愧疚,说舍下广州的一切,立即就开始办签证。
这些就是桂春生的决定,无论中间有多少阻拦和不快,他做下了,就一力承担,从不诉苦。
还有两句话裘松龄没说,桂裴华于她,是交心的伴侣,是互补的男人,但男人身上的通病,自私、固执、不可违逆、大男子主义,他一个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