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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这四名解放军战士就来值班了。我们怀着好奇的心情常常躲在二楼阳台上观察他们。上海解放前夕,家家户户都最怕国民党的伤兵或散兵,他们敲门闯进来,骂骂咧咧,要吃要喝,谁也不敢不招待。如今,看着这些解放军战士,真是新奇极了。他们连我们送去的开水都不喝,自己带水壶。开始两天,母亲叫用人给他们送饭菜,他们和气地解释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不能动老百姓的一针一线。母亲让我去看看他们吃什么饭,是不是按时有人来送饭。我观察了两天,发现他们吃的竟是身上背的粮带中的炒米!那是上海初解放的日子,解放军进驻上海后还过着野战部队的生活,晚上轮班睡在弄堂里。我们全家都十分感动,母亲絮絮叨叨地骂国民党造谣,说得那么可怕,幸亏没有听信他们。同时,她的胆子也大了,又开始走访朋友,接待客人。
就在这天下午,几个解放军来敲门要见母亲。他们非常客气,说奉上级命令来保护我们全家,怕国民党在上海的残余势力暗害我们。其中为首的那位军人对母亲说:章士钊先生一切都很好,他是毛泽东主席的朋友,中国共产党的朋友。我们奉命保护章先生在上海的家属。他要我母亲不要害怕,他们将派四名武装解放军战士轮流二十四小时在我家门口值班。我母亲听后松了一口气,再三道谢,还按旧习惯,唤用人上点心。那几位解放军急忙站起来告辞,说有纪律,不能惊动老百姓,更不能吃点心。
就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很可笑的事。不过,我们后来到了北京后当我告诉父亲时,他可很不高兴,批评了母亲一顿。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时,父亲远在香港,母亲和我在决战的前夜,听着远处激烈的枪炮声,彻夜未眠。可能因为父亲留在共产党那边了,所以我对这场解放上海的激战有一种亢奋的心情,说不清为什么我希望共产党早点进来。只是母亲十分惊恐。她虽然坚持留下来了,但对“共产共妻”的谣言却还将信将疑,特别怕共产党真的要“共产”。激战之后的清晨,我家看门的工人从街上回来说上海解放了,马路人行道上睡满了解放军战士,有些学生在散传单叫大家热烈欢迎解放军。母亲仍是胆战心惊,不准我出门。
那是解放军战士来我家值勤站岗半个多月之后,正逢母亲过生日。因为上海解放后人心很快稳定了,昔日的繁华又逐渐恢复。母亲那些留在上海的朋友们又如从前一样来来往往,看戏、打麻将。这天母亲生日,从上午开始就有礼物送来。按照旧时的传统习惯,生日的礼物不是现在写上“生日快乐”的大奶油蛋糕,而是一盘盘红漆托盘装的堆得高高的寿面、寿糕以及寿桃式的馒头。上面都系有红纸条。当这一盘盘点缀得很奇特的面条、糕饼不断地从私家三轮车、汽车上搬下来往我们家送时,门口值班的那几位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撤下来的解放军战士真不知我们家这一天在搞什么名堂。那时没有先进的探测器,他们只能逐盘用眼睛搜查,用手掐着面条看里面有没有夹带凶器。到了午后,母亲的那些客人开始来了,大多是穿戴得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一进门就叽里呱啦讲着上海话,嚷嚷着给母亲拜寿。后来当我看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时,我总禁不住想起我家那次做寿的滑稽场面。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那些值勤战士对这络绎不绝的浓妆艳抹的太太、小姐一定怀着赵大大刚进城时那种厌恶情绪,而这些太太、小姐对于我家门口站着持枪解放军也着实地吓了一大跳,有的人胆战心惊地问母亲:“哪能侬大门口有当兵格看门?阿拉今朝白相要紧?”母亲以得意的口气告诉大家这是共产党派来保护父亲家眷的。后来母亲让家里用人送寿面给战士吃,她还自己跑到门口说这是她的寿面,一定要吃,不作兴不吃。那几位战士再三拒绝,大肉面留在那里,凉了,涨干了,却始终未碰一筷子。战士们仍吃水壶里的凉水加背袋中的炒米!这是我少年时代,这些在我家门口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给我上的对共产党认识的启蒙第一课。
这年冬天,我们来到了北京,母亲才告诉我,她坚决不去台湾,也是因为当时共产党地下组织冒着危险传过话,叫她不要轻信谣言,父亲一切很好,不久会来安排我们一家与他团聚。我还陆续听父亲谈到这次和谈的情况。他说,4月和谈时,国、共双方代表在北平达成了国内和平协议,但文本送到南京后,国民党政府拒绝签字,致使和谈破裂。父亲到此,对国民党已完全失望,决定不回南京,先去香港。这年5月,父亲同另一位和谈代表邵力子先生联名写信给当时的国民党代总统李宗仁,信中说,中共让步不能算少,而国民党中两派不愿和平,八项诺言说过又不算了。父亲与邵力子先生以亲身经历说明中共对和谈是有诚意的。这封信由另一位和谈代表刘斐带到广州亲手交给李宗仁。刘斐原是李宗仁、白崇禧桂系的老部下。和谈失败,他也同父亲等人一起前往香港。此番去广州,刘斐将军不仅带去父亲和邵先生的信,而且代表和谈代表们语重心长地劝说李、白二人看清大局,争取和平解放广西。无奈李宗仁受制于桂系顽固派白崇禧,未能接受刘斐等人的劝告。继父亲试图说服桂系领袖李、白之后,6月,他又写信给当时的湖南省主席程潜,劝他起义,和平解放家乡湖南。此时,毛泽东同志也密电程潜,欢迎他起义。程颂公深明大义,后来与陈明仁将军率部起义,脱离国民党阵营。解放后,父亲与程潜先生均为湖南省元老,又同心辅助中国共产党建设新中国,他们经常同时受毛主席邀请去主席那里做客,成为毛主席在民主人士中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