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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不再讨论柿子树了。可是,我发觉冠华丝毫未减少他对柿子树的钟爱。他依然在散步时拐进小跨院,时常抚摸柿树的叶片,摘去枯叶,还捡起地上的落叶。他也还经常抬头望着树梢。我知道他是个感情极深邃的人,即使柿树不结果,他也不会同意换掉的。
吃午饭时,冠华请小王喝茅台,并且问他是否能肯定这树是公树。小王历来是个非常谦逊的人,再三说他不敢完全肯定,他的意见仅供参考。我说:“算了,你逼人家小王肯定,吓得他收回去了。你不信我信,都三个年头了,还不结果,自然是公树。”
后来,有一天,冠华又踱步进跨院看柿子树。不久,我忽然听他兴奋地连声叫我,我急忙跑去。他激动得说话都断断续续了,指着柿树顶梢处,连连说:
冠华非常失望,没有吭声。我说:“真是倒霉,栽了棵光棍树。”
“快看,柿子!柿子!结果了!这是母树!”
小王很认真地解释说:“柿子树分为公树和母树。母树开花结果,公树是只长叶子不结果的。我看你们栽的这棵树像是一棵公树,所以不会结果的。”
我也兴奋起来,拼命按他指的方向寻找,可是怎么也无法从摇曳的枝叶中找到柿子。我问他是否看错了,他说肯定不会。为了不使他扫兴,我说可能太小了,我没找到。
他的结论对冠华和我简直是莫大的打击。我们不约而同齐声问:“为什么?”
他肯定是一上班就告诉小王了。小王打电话问我。我安慰他说:“不一定真是柿子,老爷(大家都爱把冠华称作‘乔老爷’)可能想柿心切,看花眼了!”
小王仔细看了十多分钟,终于很严肃地对冠华说:“乔部长,你们这棵树不会结柿子的。”
过不久,冠华又把我叫到小院中,这一次我真的看见三个杏子大小的青柿子藏在绿叶之中。我们俩都高兴极了。冠华还把小王拉来,证明我们的树是母树。小王虽然“误诊”,但也极为兴奋。这一次,他们俩的茅台喝得比上次多。
冠华把小王带到柿子树下,请他“诊断”。小王以他惯有的一丝不苟的神情,绕着柿子树转了几圈,从下看到上,从上再看到下。那时柿树已长得高过屋檐,他抬头眯眼观察着树梢。我和冠华在旁边屏气等候小王的“判决”,像是孩子有疑难病,父母等候医生的诊断,连大气都不敢出。屋里电话铃响,我轻手轻脚进屋去接,生怕干扰了小王的观察。
那年春天之后,政治生活中的乌云随着“天安门事件”越来越浓重,部里的形势错综复杂,冠华承受的压力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无心再在小院中闲步,也不再去观察这三个幼小柿子的成长。11月初,我们已深感面临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正陷入一种精心设计的不公正的安排之中。有一天,一个成熟的柿子终于自己掉落在泥土地上,摔成柿酱。我望着那只摔烂的柿子,心头涌上一股悲愤的情绪。这红色染在泥土上像我的血和泪,我不明白冠华为他倾心的事业奋斗了大半辈子,为什么在晚年会面临这样的坎坷和不平!冠华安慰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误解总有一天会弄清楚。他说经受点挫折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相依为命就可以了。
第二天,冠华中午下班果真叫上小王一起回家了。小王是个极为朴实憨厚的同志,他虽然只在冠华身边工作不到两年,但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最真挚的友谊。
可是后来,就连这“相依为命”也被剥夺了。我和冠华被强行分离了两年多,其中两个秋天过去了。到我们重新团聚时,冠华已经过肺癌手术,孱弱不堪。冠华刚从医院回家后,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我。其中,他讲了柿子树。他说我们被分开后的第二年秋天,他突然发现柿子树的一条树干一直伸到了卧室窗前,上面挂着一对一般大小的柿子,两个柿蒂相连在一起。柿子成熟时,那些看守他的人纷纷去摘柿子吃,冠华只要求把这一对柿子摘下来给他。他把这一对柿子挂在床前,天天看着它们,思念着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的我。他给我讲这对柿子时,我透过他的眼镜片看到了他眼眶中晶莹的泪水。我泣不成声,还是他安慰我说:“一切都好了,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
我也高兴起来,是啊,怎么没想到小王?山西的柿子树多,他的家乡就有很多。
从那以后,我与冠华真正地形影不离生活了将近五个年头,一直到1983年9月他溘然长逝,永远离开了我。在这五个年头中,每年深秋,我们卧室窗外必有那一对并蒂红柿朝我们微笑。冠华也必定要摘下来挂在床前,一直到熟透,还舍不得吃掉。最后总是我说不能再挂了,哪天掉在地板上岂不可惜!他才小心地取下来,与我一人一个吃掉。他爱吃柿子,我却不喜欢。但每年这个柿子我是必定要同他一起吃的。
第三年的春天,柿树已是满身柿叶,却仍不见果实。我威胁说:“今年再不结果,明年换一棵。”冠华也很失望,忽然他想到一位“专家”——他的秘书小王。他兴冲冲地说:“小王是山西人,一定懂柿子树。也许柿子树结果晚,这棵还不到年龄;也许柿子树还需要点特殊肥料,我明天下班把他带回来请他看看。”
1983年5月冠华的病势已十分沉重,但他却丝毫没有病容。生的愿望和信心是那样强烈,至今一想起来,我的心就会抽紧。我那时深知他在这世上的时间已很少了,即将到来的诀别天天咬噬着我的心。在一段治疗结束之后,我坚持按他愿望接他回家。我知道他那时最需要的不再是医疗,而是在自己的家里和相依为命的妻子在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在他最终不得不离开这人世间时,他带走的依然是温热的家的气息和依偎在他身边的妻子的全部的爱。
它是1974年春天进入我们小跨院的。待它刚刚长出嫩叶时,冠华就爱上它了。也许因为冠华本想栽一棵梧桐但被我否决了,他觉得宽大的柿子树叶减淡了一些他对没有种上梧桐的遗憾吧。这年秋天,我们盼望柿树结果,但失望了。第二年,我们又眼巴巴地盼着柿树开花,没想到又是失望。我很不高兴,嘟嘟囔囔地说:“真倒霉,这柿子树不结果又有什么意思?”冠华说:“别着急,再等一年。”对待生活,冠华总是比我有耐心,有信心,能宽容。
回到家里,冠华用坚强的毅力天天在院内散步。8月间,我们俩站在还是绿色的并蒂柿前,冠华计算着还要等两个月才能摘下,我心里默默地祈祷上苍让我们再能一起吃这一对柿子。然而,他终究没有能等到这一天。9月2日他最后一次入院,二十天后,他带着微笑,把头枕在我的左臂上,安详地永远闭上了他透着智慧和才华的双眼……
然而,我却没有料到今年连这棵老柿树的下半截都枯死了!这院中的七棵树,冠华最怜惜那棵险些被我烧掉的老梨树;而他最钟爱的却是这棵柿子树。柿子树叶大而宽,树干笔直,他喜欢那气派。柿子树生命力也最顽强,它身居小跨院,浇水时经常被忘记,却照样在深秋时结满红柿。柿子树曾给冠华和我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至今仍是那样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
以后的事我已经讲过了。冠华逝世的来年春天,那卧室外的枝干上还是结了一对并蒂柿。看到它们,我的心都碎了,不知流了多少泪。到了夏天,这根枝干带着那一对青柿子突然折断了。既无大风,又无雷雨,它自己就这样断了!我倒反而觉得心安,这并蒂柿本来就是为我们两人长的……
在小跨院里,有一棵柿子树。它的一条枝干,正横伸过我卧室的窗口。说来也巧,从前这条枝干上,每年挂一对并蒂柿子,但在1984年夏天,柿子树的这条枝干却莫名其妙地折断了。我长时间趴在卧室窗口望着这断枝,心中充满了悲伤。从此每年深秋,我从卧室内再也看不见悬挂在窗口的那一对喜人的大红柿子了。不过当时我觉得这枝干断得理所当然,本来那柿子就是年年为冠华和我结的。现在他已不在人世,我的魂也已随他而去,这一对柿子自然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卧室窗外了。有一个朋友从美国来,她告诉我,人死之后,灵魂从头顶离开躯体,飘忽于太空之中,直到找到理想的归宿,再过若干时候就会转世再到人间。我知道这是迷信,但又想如果人真有灵魂多好!冠华的灵魂必定已找到一个美好的归宿了,他在等待我去。在那里,我们可以超脱尘世间一切烦恼,遨游在天地之间。那对并蒂柿大概也已先到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