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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班上有一位调干学生,他叫顾阳光,很小的个子。他是从某个工作单位调来学英语的,已经是个干部,年龄起码比我们大十多岁。他后来成了我的入党介绍人。顾阳光身处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之中与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我们大家都叫他“小Uncle”(小叔叔)。
我不知道现在大学生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那时候,我们一个班的同学真是充满了团结、友爱、奋进的朝气蓬勃的良好气氛。生活也充满情趣。我始终觉得那是个无比光辉的年代,这主要是人们真正向往革命,因而都具有那种无私的献身精神。那时候的年轻一代人似乎心灵都很纯洁,没有那么多“私心杂念”,也不太计较个人得失。同班女同学中,陈佩冬是我的好友,我们睡上下铺,我在上面。我们二年级时,李秉汉教授给我们上精读课。其实我和陈佩冬并不相像,我的个子也比她高很多。但不知为何,李公总是把我们两人弄混。他点我名问问题时,总是叫我陈佩冬,而叫陈佩冬回答问题时又叫她章含之。开始,我们还纠正他,后来发现李公认定了我叫陈佩冬,而她叫章含之,我们也就将错就错,反正期终考试,考卷上有名字,弄不错就行了。所以我们全班十五个学生都习惯了在上李公的课时,每当他叫陈佩冬时,我站起来,而叫我时,陈佩冬站起来。我们两人都不计较李公对我们课堂表现的评价。有趣的是,那个学期结束时上最后一堂李公的课,当他叫到陈佩冬,我站起来时,李公突然仔细地看着我,然后说:“Oh, I am sorry, you are章含之!”我们全体同学友好地都笑起来,李公问:“Have I always been wrong?”(我一直弄错了吗?)我们笑得更厉害了!这件事在相隔四十三年之后,我们老同学聚会时还常常记起。
小Uncle是带职学习的,所以有工资,在我们这些拿家里零用钱的学生来说,他实在是个大富翁。于是我们常常敲他竹杠。学校往颐和园去的路上有一个小镇,现在它已荡然无存。那个小镇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假日里,我们常常三五成群地散步到小镇去买一大包花生,或是葵瓜子解馋。有时,我们也去那里的一家饭馆,吃上一盘蛋炒饭。小Uncle就成了我们去小镇的理想伙伴,因为他总是慷慨地给我们这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买足我们想吃的零食,然后我们就会一路吃回学校,小Uncle看着我们嗑着瓜子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也总是非常开心,他真是我们的一个好小Uncle!
开学不久,外国语学院英语系以其高水平的师资队伍使我们这批新来的学生为之信服。生活上的艰苦已经习惯,也就不是重要因素了。当时外国语学院的英语系云集了一批全国第一流的教师,教授中有王佐良、许国璋、周珏良、李秉汉……这样一批从国外回来的专家,青年教师的力量恐怕是全国少见的强大阵营,一大批解放初期向往革命参加华北革命大学的原来上海、南京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在经过“革大”培训后都被分配到外国语学院任教,其中有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的。几十年中,他们都是英语系的中坚力量。我们庆幸能在这样优秀的教师指导下进入西方语言文学的神圣殿堂。
不过,我们也做过一件很对不起小Uncle的事。记得有一年期末思想总结时,党小组召集我们去开会,叫我们给党员提意见。我们一群年轻孩子,提不出什么意见,但党支部一定叫我们好好想想。实在想不出别的,我们就说小Uncle这个党员什么都挺好的,就是不够艰苦朴素,他和我们去小镇散步,花钱太多。我至今记得小Uncle听了以后用目光注视我们的那种无奈又想笑的表情。我们说完了,觉得内疚,都不敢正视他。后来,小Uncle开玩笑地对我们几个“馋虫”说:“你们好啊!敲了我竹杠,反过头来说我不艰苦朴素!以后不请客了!”我们缠住他说:“小Uncle,你可别当真,别生气。我们也是被你们党小组逼得没有办法,实在想不出别的。千万千万,以后小镇还是要逛的!”那些青春岁月是多么美好啊!如今,我们自己已都是六十开外,小Uncle已七十多岁。前几年见他还很健康,不久前的一次令人伤心的为陈文容同学开的追悼会上没有见到他,听说腿有病,走路不便。每每听到这种消息总是会勾起我无限的惆怅。人生苦短!逝去的岁月再也回不来了!
大学也罢,劳改所也罢,这就是我们的大学。不论它开始时让我们多么失望,但后来它却使我们魂绕梦萦,难以忘怀,因为我们毕竟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都贡献给了这个校园。
当然,生活在一个强调阶级与政治的制度下,即使是一群欢乐的年轻大学生,也避不开政治的干扰。记得我们大约在一年级下学期时,学校在新生中开展了一个“忠诚老实”运动。我们当时完全不懂得这个运动的严重性,因为我们才十八岁,我们十八年的历史除了幼儿园、小学、中学,什么都没有,因此又有什么可以向党组织“老实交代”的呢?后来,我们意识到,这个运动主要是查我们的家庭、社会关系。即使这样,我们也都坦然处之。其实我们入学前,学校人事干部早就看过我们的档案,这个运动无非是考验我们自己的忠诚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