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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千上万个小时,他灵魂出窍,游荡在那些树林、原野、村庄和城市,脸上笼着幽光,忽明忽暗,他盘腿坐着,手垂在腿上,握着手柄,就像一个修行者,沉浸在一盘接一盘玩下去的清凉之流里,镇抚和纾缓时间从身上筛过带来的痛楚,获得一种宁静。这成千上万个小时是真的,一点没假。
我留意到他在说游戏的时候一直很自然地使用着“我”,和拥有我眼前这具肉身的他很平滑地衔接在一起,听上去有点奇异,但我也会这么说的,大家都这么说的:“‘我’跳不过去”“救‘我’”“‘我’死了”。在那些时间里,我们全神贯注于那个角色,而将原本的自己暂时忽略、悬停于空无中。
“也会和姑娘在一起吧。”我说。
“很多年以前了,我上高中时候的事。”
“哪有那么多姑娘。”他说。
“记得好牢,”我说,“像真的一样。”
我从来没有像《永别了,武器》里的姑娘那样问男人问题,我想。你爱我吗?你还有别人吗?我们是恋人吗?那位护士小姐和小伙儿中尉好上之后说了很多傻话,问傻问题,小伙儿中尉呢,睁着眼睛说瞎话,她爱听什么就答什么,只想叫她“再上床来”。我看他也没打什么仗,没干什么事,就在战地边吃着饭,挨了一发迫击炮,受了伤,因为受了伤,就有人帮他弄到了勋表,被授了勋,别人问“你都干了些什么呀”的时候,就交代得过去了,不用说“我呀,谁也不是,无所作为,花家里的钱”,那个功勋就是世俗生活中的帐篷地钉一类的东西,就像土石松滑的山坡上可以抓住的一支很细小的、未成树形的树;除了勋章,还有他爷爷给他寄即期汇票,他就靠着勋章和汇票,过那种看赛马、上戏院、上馆子、吃野味和甜点、喝这种酒那种酒的日子,撤退时还能给人小费,乘着马车上旅馆,为了有派头,“又有护照又有钱”,我记得这句。我会想,他们碰到的是别人也可以的吧?也会爱上的吧?别的护士,别的中尉,飞行员,女学生,都差不离,只要差不太多,碰到谁就会爱谁,是不是?
“我只能尽量找掩体躲一躲,但是掩体根本没用的,你趴在那里就看见它被越轰越小,很快就剩一点渣,所以没法在那里一直躲下去。后来有个炸弹砸下来,我耳朵里先是‘哔——’地响起来——像那种频道突然被切断的很尖的拖长音,接着就好像聋了一大半,世界一下子变清静了很多,只能听到一点儿很弱很闷的声音,像隔着什么东西,或者我被什么透明的东西罩起来了。轰隆隆的枪炮声变小了以后,我竟然没那么害怕了,好像真觉得我有个屏障一样。我在这种很荒诞的安宁里,看见我们的人在往上冲,他们的姿势看上去很奇怪,都弓着身子,又爬得很快,像一群鬼怪,脸也很怪,都长着猪鼻子,他们就那么弓着身子迅速地往坡上爬,有一瞬间我怀疑我刚才是不是已经被炸死了,所以看到一副阴间景象。然后我的听力恢复了,我重新感到了害怕,我盯着地面找,想捡把枪,我想跟在一个有枪的人后面,如果他不幸被炸死……看到附近的人也没枪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我就不用盼着别人死了,可以当个好人。后来我忘记我是怎么冲上去的了。躲在弹坑里,趴在别人的尸体后面,反正最后冲上去了。”
我很快感到了低落,我记得带小狗的女人那时就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连日来保持在高水平的化学物质降了下来,先头你一门心思只想亲近他、把他搞到手,这会儿你要开始想接下来怎么办,又有很多事不清不楚,但也没什么好问的。九月我就回去了。我心想。说不定我喜欢不到九月。很多人经不住多喜欢几天。激情的风停住时,空洞之人便瘪塌下去……是靠你自己的激情鼓吹起来在那里舞动的充气人。我想起“一战”纪录片里,那些一百年前的树林、原野、村庄、道路,不知为何时常飘着缕缕白色烟雾,也许是摄影技术的关系,人走路的样子也显得新鲜,是刚刚学会存留自己身影的人。一百年前,契诃夫笔下总有人在憧憬:一百年以后,美好的时代会到来,人人都去工作,就会获得幸福——结果也没有。工作也很空虚,没准儿比游手好闲更空虚,认为工作能使能够察觉人生空虚苦闷的人的人生不空虚苦闷是上世纪初的天真,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实实在在的、有益身心的劳动留给我们干,寻求意义和有所喜欢都很难。
“上了岸就排队领枪,我看见排在我前面的人领到了一把枪,但轮到我的时候,我被跳过去了,好像很难解释但发生得特别自然、顺滑——发枪的人略过我,再前面的人给我一把子弹,队伍往前拱着,你排在队里,就会像卡着齿轮的履带一样一格格往前滚,我接过几颗子弹,就被拱出了队伍尽头,我心想:什么?还想是不是弄错了,想往回挤,接着听见或是看见有往回挤的人好像被枪毙了,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找他们问是没用的,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前面是枪林弹雨,我没枪,开玩笑一样。
“我还记得越南,”他冷不丁地又说起,“也惨得要命,到处是喷火器和烧焦的人和东西。”
“船一会儿就开进了对面的封锁线,炮弹擦着我们嗖嗖地飞,无数机枪,天上都是斯图卡,就像天很热的日子里河上空聚集成群的黑耳鸢,有一架盯上了我们,对着我们直冲过来,然后肚子从我们头顶上滑过去,海里的小鱼逃过鲨鱼第一次袭击之后瞥到一眼的鲨鱼肚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我又想。船上有个人被吓坏了,大喊着‘它还会回来的’,跳进河里,那几个拿枪的人就对着河里一通扫射。
“像这些游戏都是这样,你这盘是美国人,下一盘可能是越南人,没个准儿,一样的,就看起来不一样,打起来一样,我觉得这倒是说了个真相:两边上战场的人是一样的,对面的人和我是一样的人,比谁都更了解我的处境,跟我心意相通,比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更像我的兄弟。你看,爱和平的人天天玩打枪游戏也只会悟到这个。
“我们列队站在一条船上的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拿着大喇叭对我们喊话,就是那些‘为国效力的时候到了’、‘决不宽待懦夫和叛徒’、‘我们有全副武装,德国人一无所有’什么的,旁边还有几个士兵用枪指着我们,让我感觉很不好——‘不是自己人吗’,我想,他们站得比我们高,所以枪能指到所有人,在后面的人也逃不掉。我偷偷数了数,我们一船有大概三十来个人。周围河面上都是我们这种不大的、最简单的船。是个阴天。对岸城市的黑影子竖在半空里,像悬崖峭壁一样,又像一块布景板,不知道它怎么样了,死了没死,看不出来,你知道有些残骸什么的,死了但不倒下去。
“有天我看见一名友军往水边跑,那里停着一艘摩托艇,我就跟着他跑,想让他带我,省得自己用腿跑到前线去,也要跑好半天,他上了摩托艇以后等了我——有的人不会等,上了载具就一溜烟地开走。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想从水上绕到战场侧面,但是他一直往战场的反方向开,一点儿要绕的意思也没有,一直开到很远很远的水面上,离战场远得要命,离岸也很远,然后就熄火停在那儿。我想:啊?考虑是不是要跳下船游回去,但觉得好远,比之前用腿跑上前线还累。我说:嘿!他不理我,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就像所谓的灵魂出窍,还是在闭目养神,专门到这儿来听音乐的,船的收音机里放着乡村民谣。就在不太远的地方人们在拼个你死我活,我和这个人却在一条船上,像度假的人那样躺在一片干净明亮的水中央——水隔开了我们和现实世界——不好意思,我竟然说‘现实世界’——看着棕榈树,听着乡村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当然是我自己跳上了他的船,他可能没想带我来。我在船上待了一会儿,后来我还是跳到水里游回去了,费了老大的劲儿游回岸上,奔向战场,一边游啊跑啊,一边想:待在船上不是美滋滋吗?为什么宁愿去寻死呢?因为游泳和奔跑的路很长,又很无聊,我就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开始交火。
这天后来,他还和我说了他“当初也是突然被推上战场”的事——
“啊,是的,有时候就是在放着音乐的船上待不住,宁愿跳到水里去。”我说。
这样的时刻他存在得很结实,皮肤干爽,发质细软,身体很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身上留着一件短袖——我觉得这样更好,拥抱的时候显得很孤独,手指甲剪得很短,动作温柔而谨慎,气味清淡好闻,像一种纸,像突然要下雨的黑下来的天,接着像有风的晚上的河水,水鸟的翅膀,头发从耳后滑脱,发梢飘到我脸上。
“嗯。”
我们沉默了一下,接着就接吻了。
“活得不耐烦的感觉。”
“然后当然还有别的战争,现代战争啊什么的。”
“对。”
“然后呢?”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但其实特别想活。比活得耐烦的人还要想。我猜。”
“大概再打三年‘一战’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