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爱米文学网aimiw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冯美佳说:“哦。”
我说:“你房间里其他人是不是都休息了?”
我说:“听医生话,医生会帮你想办法的。你自己尽量多吃点,晚上早点睡觉,不要玩手机。”
我感到有点尴尬。兔子找不到人,有点困惑和失望,可怜。让领养儿童和生父母通话应该更加谨慎,我想。而且这么晚了,病房里其他的人听到她这样喊“乖囡”,不要恨她的吗?他们应该连我说话都听得到的。我想起在地铁上见到过跟一个女的大声视频通话还说了很久的男的,“戆卵”,我当时想。不是戆卵的人都不应该在公共场所开视频通话,除非发生了什么灾难,有人快要死了,比如在失控的正冲向地面的飞机上。不过冯美佳如果也快死了呢?
冯美佳说:“等你跟兔子熟悉了帮它梳梳毛。”
我心想,兔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不要一听见你的声音又激动起来哦。兔子转过头来,开始寻找她。她更激动了:“哎呀我在这里呀,妈妈想你呀。”
我说:“好的。”
冯美佳看到兔子就带着哭腔呼唤起来:“乖囡!乖囡!”
小朱又很抱歉地说:“实际上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下午要去帮女儿送被子。她学校里宿舍漏雨,漏得床都湿了。”
过了两秒钟我的手机就响了,冯美佳要跟我视频通话,这铃声怎么设计的,感觉一响起来特别吓人,比手机铃声还吓人,我有点措手不及——向别人发起视频通话的邀请这种行为是合法的吗?冯美佳你这种习惯是跟谁学的?曾经有人跟你视频通话吗?现在他在哪?应该叫他帮你养兔子。还是说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朋友的?但我马上想到她要看兔子,不是要看我,就接通了,冯美佳的脸占满了整个屏幕,在医院的灯光下惨不忍睹,在公园里我其实没怎么看她的脸,憔悴、松垮、浮肿,惨白色的,灰白条纹病号服的领口比较松,露出许多脖子,真是太难看了,难看得让人同情和措手不及。我也看到了屏幕右上角的我自己的脸,当镜子照了一下,改用手机背面的摄像头,对着兔子。我又点了点兔子的小屏幕,于是兔子变大了,冯美佳的脸变小了,我也看着屏幕里的兔子。
我说:“还有这种事。”
我给冯美佳发了一条消息,说兔子挺好的,吃了东西,喝了水。
小朱说:“是的呀。”
又到了晚上十点多、快十一点的时候,我看见兔子在吃东西,嘴和鼻子一起快速细碎地动,“嚓嚓嚓嚓”,一片干叶子消失在那个匍着的大毛团的边缘,接着又一片,哇——我的心一雀跃——然后它又停下了,一动不动,仿佛也想在一阵静止之后消失一样。厉害的笼子但买无妨,我想,如果冯美佳把它要回去,我可以再养一只小兔子,一只符合我喜欢的样子、称心如意的小兔子,短毛的,橘棕色或浅褐色,或者白色带黑眼圈的,毛茸茸的,年幼、健康、活泼、快乐的,我想。
我不想跟小朱一起走出去,路上还要讲话,就抢先走了。然后去卫生间把冯美佳吃剩的粥倒掉,洗了一下饭盒,到了外面,正好看见小个子的小朱急匆匆地走了,撑的黑伞伞骨折了几根,半边塌下来。“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我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视剧,继续喝罗宋汤,外面还是刮风下雨,兔子还是蹲着不动,悄静无声地排出尿液,或是滚落下粪球。仿佛兔子就是这样为世界干点什么的。我觉得兔子干得不错,不比人类差劲。
虽然我脑子里一直响起陈年的流行歌曲,但我心里其实有很多感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冯美佳没来问兔子情况,不知道是治疗得很忙很苦,还是心里想好不管兔子了。
就像当时有一天我来到小嘉的病房,看见小嘉被他的家属们围绕着,他们就像是把他保护起来一样,他的妈妈——我猜她是,而且看得出有一点像——带着一些怨恨、恐慌和无助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一刻我想:我吃了很多你家传的手艺,我们的关系应该多少比现在这样要亲近一点,不过我也从来没幻想过跟你亲近,因为小嘉说过你会气煞。我甚至想:如果我是个女的,我会跟你有婆媳问题吗?没有婆媳关系,不用非得带上一大家子人,没有谁和谁要捆绑在一起,没有那么多附带的要求,我一直觉得没有结婚这档事的世界也有它好的地方,拥有一种很棒的关系,又不用顶住别人来质疑你们为什么不结婚、敦促你们结婚来维护这种关系。可是当我们中的一个人生病的时候,他的家人们还是一下子涌现了,除了他妈妈,还有他的表姐、表姐夫和他们的儿子——他本来靠在旁边墙上玩手机,这时也抬起了头。仿佛小嘉妈妈需要他们为她撑腰壮胆,她一个人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又仿佛带给我们看看:看,这才是正常的家庭。除了那个男孩,他们都那样看着我,好像一切都怪我,小嘉不结婚怪我,没有小孩怪我,生肿瘤也怪我,我心里问小嘉的表外甥:嘿,你喜欢男孩吗?如果他们将来发现你喜欢男孩,你猜他们会不会也怪到我头上?不过凭良心讲,小嘉认识我的时候也快四十岁了,他不结婚要怪我吗?小嘉的表姐马上迎上来,堵住我不让我再往前走:“吴先生你好,我是小嘉的表姐,我们到外面讲好吗?病房里太挤了。”如果你们不来就没这么挤,我想,原来知道我姓什么。在他们家里,他们应该不会叫我吴先生,他们会连名带姓地称呼我,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或者说“那个姓吴的”。
半夜里我被一种“嗒嗒嗒”的响声吵醒了一会儿,不知道兔子在干什么,没有起来,半梦半醒中为它活着而感到高兴。第二天发现那是它从饮水器上喝水的声音。小黄花又没了,边缘锯齿状的叶子好像少了一点点。
其实明明是怕在病房里闹起来,被别人看到难看。
晚上,我发现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塑料袋外面来了。但还是蹲着不动,像一大团毛,头上高耸着长毛的耳朵,像戴着歌舞秀里的羽毛冠,眼睛黑咕隆咚,睁着,也不动,看不出来在看什么、有没有在看什么,又平静又空洞,像台风眼一样。我记得之前吃的东西里有两朵像蒲公英的黄色干花,现在没有了,别的看不出来还少了什么。垫子上有尿和大便,大便有点不成形,但也不是很稀。我打开笼子,把塑料袋拿走,加了点干草和零食叶子,又找了四朵黄花给它。上网买了一个兔子厕所、几包带蒲公英的兔子零食。
“你待在这里没意思的,我们都在。你看你也是从外头过来,也没有陪夜。”
还有很多时候,我开门回家,就听见从厨房传出来欢声笑语,一边伴随着音效,一边做着饭的小嘉就像是他们场地边上的一员,一个替补乐手,一名灯光师,或等着上下一场节目顺便观看本场录影的嘉宾什么的,他好像认识那些综艺节目里的每个人,知道他们结婚、离婚、被骗钱、被妈妈讨厌、自杀未遂、以前是男孩、现在是女孩、最近这些年又开始陆续死去的事情,听上去很苦,却有说有笑着。那时我虽然没能感受到综艺节目有什么好看,但是觉得爱看综艺节目的小嘉非常可爱。我继承了他的这个习惯。仿佛有个律师来告诉我,他给我留下了这个,我说好的。
昨天下午刚刚陪他来办住院,今天只是检查,又没开刀,我陪夜干什么。小嘉也说不用。
当小嘉教我浸排骨的时候,还有叫我帮他打蛋的时候,剥蚕豆的时候,包蛋饺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小嘉妈妈和小小嘉曾经也是这样,关系亲密。他妈妈肯定也很怀念那段时光。我尝到的都是小嘉妈妈的味道。“如果你小时候认识我,可以来我家里吃饭。”小嘉说。“现在呢?”“现在伊要气煞。”小嘉说她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知道了他喜欢男的。“然后呢?”“哭呀,一直哭,还去普陀山求菩萨。”但菩萨本来是男的,我想,他不大在乎是男的还是女的这种事。后来他们和好了,他妈妈就当没那回事一样。
“是的呀,小嘉也说不用。你陪在这里,别人看了怪吗?也不方便。”
当我难过的时候,或是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就到厨房,打一个鸡蛋,把蛋黄倒进一个大玻璃碗里,想起小嘉说“两个蛋更好”,就再打一个,用牙签挑掉蛋黄外面的一层膜,用四根筷子开始打蛋,一直顺着一个方向,打啊打,直到蛋黄完全散开,加入半勺色拉油,再继续打,把油打不见,再加油,大概要加很多次,加到终于不想加了为止。筷子在碗里“夸夸夸夸”的声音不是很好听吗?为什么有人要买电动打蛋器那种东西呢?最后我把打好的色拉酱包上保鲜膜放进冰箱里。有时候第二天再去买土豆、红肠、里脊肉和罐头青豆回来做色拉。有时候我把色拉酱包放进冰箱里,发现冰箱里面还有两碗。然后我就整天吃土豆色拉,也吃不腻。上班的中午,同事看见我又拿出了玻璃饭盒装的土豆色拉,大概会觉得我和前段时间分开了的女朋友又复合了,就为我高兴起来。
你们才不方便,你看过他脱裤子吗?要么四十几年前看过。最熟悉他身体的人是我。我没说出口。别人看了怪也要管吗?
前段时间,我路过一家招牌看起来像传统老字号的小吃店,门口贴的海报上写着“老上海炸猪排”,我就推门进去了,点了一份老上海炸猪排,一碗百叶结粉丝汤,心怦怦跳,以为能吃到小嘉做的那种炸猪排:裹着很细的面包糠,颜色有一点深,不是日式餐厅或便利店盒饭里那种金黄色、面包糠像鳞片一样、抢猪排的戏的炸猪排。没想到猪排端上来,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它看起来像一张油炸过以后膨起来的面饼,里面夹着肉。怎么会这样!谁要吃面皮啊!我失望极了,想找人评理,对人哭诉,难道你们小时候家里吃的不是小嘉做的那种裹细面包糠的炸猪排吗?他用刀背代替小锤子,横着竖着、正面反面,敲打生猪排,打碎鸡蛋,放一点盐,把猪排浸进去,按压,再拿出来放进盛面包糠的盘子,我也跟着他一起做,按压蛋液里的生猪排这件事真是让人开心,还很性感,最后炸成的猪排颜色是深的,外面的面包糠细而紧实,好吃无比,是真正融合了的炸猪排的一部分,而不是肉外面的油炸面屑,或面皮外壳,你懂吗?我简直想哭了。我土生土长五十年,连老上海炸猪排是什么样的都搞不清。
“别人我们也不去管伊,但是小嘉妈妈年纪大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没人会做汤,或炸猪排,或别的什么。曾经有一个保姆做饭,后来走了,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就吃冷面、冷馄饨、小笼馒头和生煎馒头,从家里拿着空的钢宗镬子到马路对面去买一份,等他们帮我把东西装进镬子,再端回家。要回想母亲的样子,万寿斋里一脸怨怒的营业员阿姨的面孔却会浮现出来。如果爷爷奶奶想让我补充营养,就让我去买一盘白斩鸡,如果想让我开心,就给我吃一颗三角形的桉叶糖,再来一杯麦乳精。而他们自己很喜欢抱着方的饼干听,从上面圆形的开口伸手进去,摸出一块苏打饼干,或者万年青饼干,或者华夫饼干,凑在饼干听上吃,以免饼干屑掉在地上,像兔子一样,十分可爱。后来我看到别人手伸进方盒子上的圆洞里摸奖,就会想起我的爷爷奶奶。我觉得他们在拿出来之前就已经摸出来那是什么了,如果不是他们当时想要的,就会再去摸别的。
“……最后还是要回归家庭……”
小嘉离开以后的某一天,我想要开始试着做一些他做过的食物,我想列个单子,然后就写下了这三样东西。它们以绝对优势出现在我脑海里,仿佛世间最好吃的三样东西,令小嘉做过的其他食物、世上的一切食物都败下阵来。爆炒猪肝也很好吃啊,炒鳝丝也好吃,小嘉还做过烟熏槎鳊鱼、奶油蹄筋这种好像比较厉害的菜呢,我努力回想,不过没有用,没有什么比得上罗宋汤、色拉和炸猪排,我应该把它们三个画成圣像供起来,罗宋汤在中间。这是小嘉第一次做给我吃的东西,好吃得令人感激。“这是我家里经常喝的非常普通的汤,我上小学的时候就会做了。”小嘉笑着说。
“你看,你又不能帮他签字。”
罗宋汤,色拉,炸猪排。
“妈妈和儿子是世界上最最紧密的关系。”
最后我觉得卫生间里可能有点冷,还是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把它搬到了连着厨房的小小的厅里。也让你闻闻罗宋汤的香味,我想,里面有卷心菜哦。《彼得兔》里的兔子都吃卷心菜,等你身体好一点,也给你吃一点。这个用番茄酱和卷心菜代替了甜红菜的罗宋汤,或许给流亡的白俄带去了慰藉和哀思,如今也慰藉了我,使我怀念,但愿也能对你有点帮助。至少现在房间里暖烘烘的,隔着玻璃窗看外面,天很阴沉,雨要下大了,树摇得很厉害。
那倒不一定的,我想。
我轻轻走到浴室门口看了看兔子。不要死啊。我心里对它说。如果你不死,我就给你买个厉害的笼子。眼前是老年,一起生活很多年的人住进医院,后来死了,剩下你一个,这种事我也刚经历过哦,还是要活下去的。又说不定冯女士只是被一场小手术吓坏了,过两个礼拜就好了,还要来把你要回去的。不禁以养父的心情想起了那种生母弃儿、回头又想认亲的事件。
“实际上多接触也没什么意思的,他现在也没有精力了。大家伤心来兮。你也伤心。”
盖上汤锅盖,我用手机搜索起关于兔子的事。“兔子的寿命”,“兔子受到惊吓”,“兔子换新家”,“兔子多久认识主人”,“养兔新手指南”……有个兔子年龄计算表说兔子六岁相当于人类五十六岁,跟我差不多,比我还老一点。看了一个讲解兔笼布置的视频,心想我要去买个好一点的兔笼,不知道它能不能挺过来。兔子胆子很小,敏感,脆弱,很容易被吓死,他们说。我想,其实人也有很多在遭变故后、被放逐和流亡中,因为不堪惊惶、忧愁、颠簸和劳累而死去的啊。
他不伤心吗?伤心不影响治疗吗?
从冰箱里拿出昨天下班买的牛肉、卷心菜、土豆、番茄和洋葱。洗土豆,洗番茄,掰掉卷心菜外面的几片叶子,随便洗洗里面那颗球,削土豆皮,啊对了,把平板电脑拿过来,找个综艺节目点开,摆在旁边,一片喧哗一下子从小屏幕里涌出来——像有点冷的天里小电饭煲煮好饭顶上冒出来的热气,散漫在一小块空间里,让人松弛下来。我接着削土豆皮,把土豆切成块,切番茄,切牛肉,掰卷心菜,不记得小嘉确切的做法了,就这样一股脑放进锅里,放水,放煸过一下的洋葱,倒上一整罐梅林牌番茄酱。“要听装的,不要瓶装的。”他叫我买的时候说。过一会儿就会冒出让人动感情的香味,最后加盐,变成第一次做也会成功的、温暖人心的美味的汤。
“实际上这也是他的意思,他希望你记得他是好看的,就留在心里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