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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冯美佳没再找我视频通话,有时会发来消息,“零食吃得太多了!要多吃主食。”“今天水喝得太少。”“一直在睡觉啊。”“睡醒了吗?”她看着兔子,把我当作传声筒,对兔子说着,顺便也说给作为兔子保姆的我听。但有时我一看到还以为是对我本人说的,有点吓一跳,又不禁莞尔。不知道当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有没有用摄像头上的麦克风喊过兔子、对兔子说过些什么,比如叫它乖巧一点,寄人篱下,今非昔比什么的。看到兔子的新笼子,她说:“你对它真好,兔子比我福气好。”我听到别人说这种幽怨的话都会有点尴尬,只当作没听到。我也觉得新笼子蛮好的,很大,比一个五斗橱还宽还深,跟桌子差不多高,占掉房间一大块面积,里面有个斜坡通往二层,像个复式小公寓那样。如果是猫狗的话,可以跟我共用面积的吧,但兔子是割掉了我的使用面积,虽然不清楚现在一平米房子具体多少钱,这样看的话,养兔子还挺贵的。如果冯美珍的妈妈把她的房间租出去,每个月还能得到一些补贴,有的老年人会想要这笔收入,当然我是说以后。
“六岁,”她说,“六岁半了大概。”
冯美佳的消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宛若游丝,有时很久很久无声无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默默地看兔子,看我打扫兔笼,看兔子或我过来过去。有时我想对着摄像头说:冯美佳,你在看吗?就像人往太空发信号,宇宙沉默不语。也许宇宙已经陷入了昏迷,只留下了一只兔子。
我问冯美佳:“兔子几岁了?”
有天兔子先是舔了我的手,然后跳出了笼子,蹦跳着,往四下探索起来,就像阿姆斯特朗走出登月舱后干的那样,同时也就离开了冯美佳的视野,我则很受鼓舞。因为没看见兔子,冯美佳找过我一次,问我兔子呢,我说兔子在跟我看电视。之后我换了一下摄像头的摆放位置,让冯美佳可以看到的范围稍微大一点,可以看到一部分客厅和厨房。“摄像头还可以转,你可以调它。”我告诉她,我想反正我最近也不可能跟人在客厅或厨房大干一场了,那么以后呢?我又想了想,我不太想觉得以后也不会了。然而总的来说还是这样:兔子跟我越好,冯美佳能看见它的时间就越少。后来,当兔子和我在看电视、陪在做饭的我的脚边、跳上浴缸又跳到马桶上的我的腿上的时候,我会想,冯美佳这会儿又看不见兔子了。但她没再问我“兔子呢”,不知道是没在看,还是不问了。
售票厅里两个女人都朝我看了两眼,可能会想:一个逞英雄的老男人,抓住机会,一个箭步欺近一个孤寂的老女人,像跳交谊舞里的动作那样,这种动作她们在公园里应该看得多了。其中一个女工作人员从售票亭里出来进了动物园,剩下一个在售票亭里继续观察我们,等下可以和她的同伴分享。男青年说:“那你们要不要加个微信,可以交流一下兔子。”我们就加了微信,蓝衣服女人的微信名字叫冯美佳。
有几次,当我在想冯美佳怎么了,是不是昏迷了的时候,她的消息又突然冒出来。还是“最近大便好吗?”“多出去玩玩啊”这种话,我已经习惯了,觉得就当是对我说的也可以。有时只有一个“唉”。另外还讲过两次让人有点心里一惊的话,一次说:“讲出来你大概不相信,我以前谈过一个朋友,相貌也很好的,跟你差不多。”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到动物园门口,男青年对售票亭里的女工作人员说:“快点帮她把兔子拿出来,刚刚碰到这位先生说他来帮她养。”
我想了想回复她说:“相信的呀。说不定跟我之前男朋友差不多好看。”
他们两个人一起看向我。女人马上要把那包东西给我。我说:“这是什么?”男青年说:“兔子吃的,还有一千块。”我说钱我不要,兔子吃的给我吧,我也不知道兔子吃什么,让它先有得吃。男青年很高兴,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叠也没用什么东西包一包的钱交给女人,把塑料袋给我。女人拿着钱还想给我,我说你看病很花钱的,我兔子应该养得起的,没关系的。男青年说:“那我们去拿兔子。”边走还边说本来他们这里已经救助的动物也没有再让人领养的程序,不过也不用那么死板。
过了一会儿她说:“原来如此。你们这种事我懂的。比如说后来我只喜欢兔子,兔子也喜欢我,也不要人家来管。”
“要不我帮你养吧。”我听见自己说。
接着又补一句:“我看现在兔子也蛮喜欢你的。”
结果女人一下子又受了刺激,又哭了,说:“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呀!”我想,想到自己生病了,说不定要死了,是蛮伤心的,林黛玉就常常伤心。被人问,又于事无补,还要自己再说出来,也很痛苦。
还有一次突然说:“你要么跟我结婚算了。我没想要你怎么样,主要是我还有点遗产,没有很多,但多少有一点,给我妈妈还不如给你,她也老了,也用不光。”
我问女人:“你要在医院里住多久呀?”言外之意,你生了什么病?要紧吗?会死吗?
看到这条消息我有点受震动。不知道她妈妈对她有多不好。我不过帮她养了兔子。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就仅此而已了吗?还是说她还是对我动了感情……人到快要死的时候还会爱人吗?冯美佳有这样的能力,也很令我钦佩。我马上想说“你妈妈年纪也大了,妈妈毕竟是妈妈”之类的话,随即意识到说出这些人云亦云的话是多么容易。讲这种话不用动脑子,又好像能显得人好,但其实人并不好,连眼前的冯美佳都没去怜恤,却要怜恤她妈妈。何况我想讲这种话首先只是为了推掉她,为了我自己。我不要当满嘴这种话随意往外掉的人。但是我要说什么呢,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只好说:“你要么捐给什么动物,你还有别的什么喜欢的动物吗?”我心里想,要么捐给和平公园的小动物园,那个男青年感觉还蛮好的,和平公园帮她做个抱着兔子的雕像摆在公园里,换掉一个夫唱妇随或者父慈子孝的雕像。我知道不可能,只是幻想一下。她说:“我只喜欢我那个兔子。”我说:“不过谢谢你哦,我心领了。我刚刚叫你捐给动物,有点草率,你一定不要急着捐,现在医学研究进展很快的,有可能过两天马上有什么新药出来了,钱就很要紧了。”
女人想伸手拉男青年,男青年摆手后退。两个人都挺无助。
有天她还发来一张照片,是从高楼俯瞰下去,下面有个小人工湖,有亭子、曲桥什么的。我说你在哪啊,她说三甲医院不会让人久住,住在家里不舒服,就住在医生介绍的私立医院里。医院名字非常气派,我忍不住马上搜了一下,看看是不是正经医院,冯美佳别被骗了,结果应该是正经医院,就是好像很贵。顺便还看了一下从我这里怎么过去——好远,乘车倒不算麻烦,如果她叫我去看她我就去,如果她不叫我去就算了,我想。“就当在旅游,”冯美佳说,“这几年一直看人家去旅游,我养了兔子,都没出去过。”
女人又要把一包东西塞给男青年。男青年说:“真的不能收,吃的东西我们这里有的,也不需要你的钱,现在我们来负责养它。”
我说:“看上去有点像扬州。”
男青年又去劝她:“你还是先快点去看毛病,自己身体要紧。”
她说:“外面像扬州,里面像迪拜一样。”
“兔子是不是只能养在笼子里的?”我问男青年。“一般好像是这样,”男青年说,“也有人放出来玩的。”我说“哦”。
我说:“人间天堂。”
她妈妈为什么不能帮她照顾兔子,我不知道,也许讨厌兔子。养兔子也很麻烦吧。可能她年纪也很大了,照顾自己都不容易。蓝衣服女人看上去好像也有五十几岁了,那她妈妈要七十多岁了。七十多岁的人是很辛苦的吧,有的人四十岁的时候已经累了。不过她妈妈还能把兔子拿到公园来,也不是彻底精疲力尽的老年人。我妈妈好像前不久还去爬山了,她在电子邮件里提到一句,应该身体还不错吧。也有很多活得十分硬朗的老年人,比他们年轻的人都倒下了,他们还顽强地活着,靠的是什么呢?命好,有特别充沛的精力,或是把不多的精力全都集中用在自己身上,一心一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眼前这个女人,老了,生病了,没有能托付宠物的亲戚或朋友,跟宠物分别,妈妈还把她的兔子扔了,宠物可能会死,自己说不定也会死,太惨了。人怎么会这么惨?我心想,一不留神就会这样的吧。我有点想帮她养这个兔子算了,但是听人家说过兔子很臭。
她说:“对的,护士态度都很好,真像人家说的白衣天使。”
蓝衣服女人对面有个穿黑衣服的高个男青年在跟她说话。我走过去听听怎么回事,男青年看样子是公园的工作人员,大概生怕别人误会他在欺负中年妇女,就对我解释说:“昨天她妈妈把兔子拿过来,要丢在我们这里,大概因为晓得我们这里有志愿者,平时会救助一些小动物,我们就收下来了。结果是她的兔子,她去住院了,听到她妈妈把兔子丢到我们这里就跑来了。那么我们就跟她说,我们这里没有寄养服务的,她妈妈把兔子送过来,我们就当她遗弃它了,我们这里接收它,养它,但是我们这里的条件肯定不可能像它原来住在家里一样,以前它可能自己单独住一个笼子,到了我们这里就要和别的兔子待在一起,它不一定能适应,别的兔子还可能会咬它,它有可能会被咬死掉,能不能好好活下去要看它自己的本事,我们没办法向她保证什么,她跟这只兔子也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只好这样跟她说。她要给我们兔子平时吃的东西,还有钱,我们不收她的。就是这样一桩事情。”蓝衣服女人只是一个劲呜呜地哭,可能听到兔子会被别的兔子咬死,可能是听到兔子跟自己已经没关系了,她一下子崩溃了,号啕大哭,情绪激动,一时间无法交流,只反复说一句话:“他们叫我去看毛病呀,我要去医院了呀。”真是生离死别,我想。男青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看着她,又朝我看。他说话时,我也“嗯嗯嗯”地点头,表示理解。
她没叫我去看她。大概只是想让我看看她住在一个外面像扬州里面像迪拜一样的地方,身边有天使环绕,使我忽然想到她的一生中也并不见得只有悲惨。或者让我看看她确实还有些钱。我想,按照她的性格,如果想叫我去,她会说的吧。
眼看着雨好像要下大了,我走到公园里的小动物园入口处,犹豫要不要买张门票进去看看动物。这时有哭声传来,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女人站着痛哭,身材有点笨重,穿着一件很朴素的深蓝布衣服。售票亭里有两个女人,她们谈论,顺便也分享给我两句说:“兔子死掉了,她就穷哭啦!”另一个说:“兔子没死!”“那她说兔子死掉啦?”“没死没死,是她听到兔子有可能会死掉,就穷哭了,实际上兔子没死。”
我有时候会想,这也蛮像冯美佳已经死了托梦告诉我的。
桂花很香,但天气很惨,风大,看不见人。路边花坛里并肩挽手站着一对白色的石雕古装男女,真人大小,像连环画里仙女和农夫,雕塑的名字叫“爱情颂”,再走几步又是一个婴幼儿窝在一个像桃子的花苞里的雕塑,叫“人之初”,铭文写着:“……赋予生命的神奇,孕育生命的义务,珍惜生命的可贵……”再往前一点儿还趴着一个纤腰丰臀的石雕裸女,叫“生命回归”,这些颂扬异性婚恋和生育的小摆设把我看笑了,就像一个鬼进门,看见到处摆了一堆没什么用的桃木剑、拂尘、符箓之类镇邪的东西,不禁觉得好笑。接着又看到一个也很好笑:一男一女对坐在棋盘两侧,两个人姿态都很不放松,坐得直直的,女人腿上还坐着一个小孩,也正对着男人,像她的砝码,这真的不是个比喻吗?
这些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像一团蘑菇,一棵树,一阵风,一个星球,和宇宙间所有的事一样。
昨天晚上自己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就想,今天要去逛一下和平公园。吃早饭的时候看到天不太好,台风要来了。到公园的时候已经在下小雨。
一种动物不再出现之后多久可以宣布灭绝?五十年?
现在我还好,还挺得住——从各个方面来说。
我打算把摄像头一直开着,开到下次我带一个人回家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再关。
我有时会想起他们,在山上,在假山上的亭子里,韶华已逝,皮肉衰败,身上已经完全没有雄性动物的艳丽,灰黑一团,在假山步道上,转来转去,寻寻觅觅,饥肠辘辘,转过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做着梦。白天的光全沉没了他们还在那里。然后我就会想到小嘉。“小嘉救我。”我想。这次我很快想起小嘉不在了。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也许冯美佳还会跳出来问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啦!”
小嘉在的八年里我们只来过一次。小嘉不太喜欢这里,他没多说什么,我知道他觉得这里的人显得太急切了,但他不想批评别人。我还是替他们辩解说:“年纪大的人不会去网上寻朋友,只有来公园。”小嘉想了想说:“如果我没有碰到你,或者别人,我大概也不会在公园或者浴室里认识人,可能会一直一个人吧。”我想,可能会的吧。他不适应那个动物世界般的世界,极乐鸟张开双翼和胸盾,变成面目全非的形状,只有一张炫蓝色的痴笑,跳起奇怪的舞蹈,蜥蜴高挺起胸腹,迈着短小的腿爬上一块高出地面没多少的石头,在空中扬起喉间绚丽闪耀的旗帜,张望着,急切而滑稽,令他目眩,难以应对。虽然认真说的话电视里那些动物们是在追求异性和繁殖,但高潮总是在两只雄性华丽扇喉蜥什么的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吗?他又说:“你大概会在公园里寻朋友的。”如果不认识他的话。我说:“可能会的吧。”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生活里没有互联网,越洋电话也要等父母从美国打过来,只有来公园。但我不希望小嘉觉得他可以被我在公园里找到的人代替,或是想象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寻找目标的样子,就又说,我小时候就喜欢和平公园,因为这里有动物园,我和小学同学在西南角那个下面有个防空洞铁门和梯形砖墙的小山上玩“电报一二三”的游戏,山顶上是我们的“老家”,没有什么引颈期盼的男人。当“鬼”的时候,在山顶的假山石上趴着数数,突然意识到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自己一个人背对着世界,于是心里一慌,生怕别人都不告而别。那时候总是从正门进公园,觉得这座带梯形防空洞入口的小山在公园深处,后来可能因为人长大了,公园的格局也改了,发觉它其实没有那么深。我和小嘉来到山上,山下有个比我们年纪还大一点的男人一直往上面张望,最后终于决定走上来,小嘉看他往上走来,就说:“下去吧。”不想给他上来向我们开口的机会。在小山径上碰到的时候小嘉没有看他,我和他对看到一眼,他大概觉得我和小嘉是刚在山上认识的。我走下去以后再回头看,他站在小山顶引颈期盼着。
我理解兔子为什么没有名字,因为它在冯美佳那里不需要名字,在我这里也不需要,名字是给外面的人用的。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假如告诉我它曾经有个艺名,我也不会吃惊,因为它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头上戴着羽毛、身穿裘皮大衣的人,一个发胖了的老变装皇后,我还记得刚见到它的时候它看起来很落魄,像灯光昏沉沉的歌厅里响起的一曲歌——“人间风浪多,谁又能躲过”,现在又寻回了一些些往昔的风采。帮它梳毛时,从它无比蓬松柔软的身上散发出旧梦的味道,它的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噗噗声,仿佛追忆起看过的风光——诸如,当年在东南亚演出大受欢迎,还被一个橡胶业富商痴痴地爱上,但最后还是拒绝了他。它往地上一趴,两只脚往旁边撇着,世界都变得松软了些。我仿佛听见老兔子幽幽地说:“就是一些浮世情缘。”
和平公园,我四十多年前就在逛了,还有照片的:黑白的,我穿着呢子衣服,刘海遮住额头,背后有只梅花鹿。我很喜欢这张照片,觉得美,而且对我来说很珍贵。
(2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