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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又是谁拿走了?”她开口说。吉蒂伏到地板上找了找。马隆太太在手工盒子里搜寻着,接着她把手伸到坐垫和椅子框架间的缝隙里,结果不仅拿出来了剪刀,还拿出来一把已经不见了许久的珍珠母裁纸刀。找到了这个让她更烦闷了。这证明了埃伦从来没有好好整理坐垫。
“等他吃完茶点吧,爸爸。”米莉还在模仿大人的腔调。
“在这儿,吉蒂。”她说。她们都不作声了。如今她们之间总是有种局促。
“你赶紧去准备功课,儿子。”他说,瞟了一眼还在吃东西的马丁。
“罗伯森家的聚会你玩得高兴吗,吉蒂?”她问,又继续做她的刺绣。吉蒂没有回答,她翻看着报纸。
“伯蒂·利维有只脚长了六个脚趾。”罗丝突然高声说。其他人哄笑起来。上校打断了他们。
“他们做了场实验,”她说,“电灯的实验。‘可以看到,’”她读道,“‘明亮的灯光突然散发出有力的光线,穿过水面直达到岩石。一切都被照亮,宛若白昼。’”她停下了。从客厅的椅子上,她看到从轮船上传来的亮光。这时门开了,西斯科克手拿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一张字条。
他没说话。
马隆太太拿起字条,无声地读着。
“亲爱的老利维一家。”迪利亚试探地说。她是他最喜欢的女儿,但她拿不准他现在的情绪如何,不知道该冒多大风险。
“无须回信。”她说。从母亲的语调听来,吉蒂明白有事发生了。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字条。西斯科克关上了门。
“噢,她去拉德布鲁克。”上校咕哝道。他一圈又一圈地搅着杯子里的糖,就像是要把糖搅碎似的。
“罗丝死了!”马隆太太说,“表姨罗丝。”
“今天是她去拉德布鲁克的日子。”米莉提醒他。
字条摊开在她膝头。
“埃莉诺在哪儿?”他终于又说道,像是为了打破寂静。
“是爱德华写来的。”她说。
“拿去,马丁。”终于他说道,把那枚六便士递给了儿子。接着他又喝了口茶,擦了擦胡须。
“表姨罗丝死了?”吉蒂说。片刻之前她想的还是一块红色岩石上的亮光。如今一切都变得昏暗。时间停顿了,一片沉寂。她母亲的眼睛里含着眼泪。
“唔,不会吧。”父亲说。他的阴郁少了几分。他把手伸进裤袋里,摸出来一把银币。他试图从一堆弗洛林里抠出来一枚六便士的硬币,孩子们就这么看着他。在兵变中他的右手丢了两根指头,肌肉萎缩,右手看起来就像是老鸟的爪子。他动来动去地摸索着;他从来都不理会自己手上的伤,所以孩子们也不敢帮他。残缺的手指头骨节发亮,罗丝被深深吸引了。
“正是孩子们最需要她的时候。”她说,把手里的针插进刺绣物件里。她开始慢慢把刺绣品卷起来。吉蒂叠起《泰晤士报》,放到小桌子上,她动作很慢,免得报纸发出噼啪声。她只见过表姨罗丝一两次。她感到无所适从。
“头几名呢!”马丁大声说。这几个字冲口而出,仿佛他一直努力憋着,到现在才释放出来。
“把我的记事簿拿来。”她母亲最后说。吉蒂拿来了。
“你呢,马丁?”帕吉特上校打断了女儿的话,问道,“还是班上最后几名?”
“我们得推迟周一的晚餐。”马隆太太说,翻看着她记录的约定事项。
“不是,爸爸,我告诉过你的。他们送错了床单……”
“莱瑟姆家的聚会在周三。”吉蒂小声说,看着她母亲身后。
“去花钱,是吧?”父亲尖锐地说,但也不算刻薄。
“我们不能把所有约会都延期。”母亲尖利地说。吉蒂感到自己受到了指责。
“迪利亚在上音乐课,我到怀特莱斯……”米莉开口说,倒像是小孩子在背书。
还得写信通知别人。她在母亲的口述下写着。
他打量了一圈,注视的目光阴晴不定,透着精明,有时候可能是和蔼的精明,但此刻就是阴沉沉的。
为什么她总想要推迟所有的约会?马隆太太看着她写,心里想着。为什么她不再喜欢和我一起出去。她匆匆翻看着女儿拿给她的写好的字条。
“你们最近都在做些什么?”他问。
“你为什么不能对这里的事更用点心呢,吉蒂?”她把字条推开,急躁地说。
“妈妈还好吗?”他说,结结实实地一屁股坐到大扶手椅上。他讨厌喝茶,不过他总会从那个巨大的旧杯子里喝上一小口,那杯子是他父亲的。他举起杯子,敷衍地喝了一口。
“妈妈,亲爱的——”吉蒂说,她不想像平时那样争吵。
“脏兮兮的小无赖。”他说,从罗丝旁边走过时拧了拧她的耳朵。她赶紧伸手捂住了围裙上的污渍。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她母亲坚持说。她已经把刺绣活儿放到了一边,她坐直了,看上去很有些让人畏惧。
马丁顿时扭着身子爬出了父亲的扶手椅,迪利亚坐直了身子。米莉立刻把一只巨大的洒满了玫瑰花图案的茶杯移到了前面,那杯子和别的都不相配。上校站在门口,有些凶狠地审视着孩子们。他的蓝色小眼睛挑错似的把他们看了一圈,这个时候找不到什么错;但他正在火头上,他还没开口孩子们就立马知道他正在火头上。
“你父亲和我只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她继续说。
“是爸爸!”米莉警告似的喊道。
“妈妈,亲爱的——”吉蒂又说。
他们闷不作声地吃着东西。荷兰式橱柜玻璃上的亮光不断变化着,显示着太阳在云中进进出出。有时候一只碗闪着深蓝色的光芒,一会儿又变成青灰色。另一个房间里的光线偷偷地静栖在家具上。那儿有一个图案,这儿有一个光斑。迪利亚想,某个地方能看到美,某个地方能看到自由,在某个地方他戴着白花……门厅里响起手杖轻捣地面的声音。
“如果你不想帮我的话,你可以帮帮你父亲。”马隆太太说,“爸爸那天告诉我,你现在也从不去找他了。”吉蒂知道,她指的是他的学院历史。他曾提议过她可以帮帮他。她又看到墨水在流淌——她的胳膊笨拙地一扫——流淌过五代牛津人,把她父亲精推细敲、辛苦写作了相当时日的成果全都抹去了;她能听到他一边铺上吸墨纸,一边带着惯常的谦恭的讽刺说道:“老天爷从没想过让你成为一个学者,亲爱的。”
“水开了!”米莉欢呼道,“水开了!”
“我知道,”她歉疚地说,“我最近没到爸爸那里去。不过总是有事——”她犹豫着。
这时她又用发夹鼓捣起炉芯来。蛇形的喷嘴冒出了一股细细的蒸汽。刚开始断断续续,渐渐越来越粗壮,正当他们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壶嘴里喷射出一股强劲的蒸汽。
“那是自然,”马隆太太说,“像你父亲这个位置的人……”吉蒂没说话。她们俩都无言地坐着。她们都不喜欢这种小争吵,都讨厌这种不断再现的场景,可是这些似乎都是不可避免的。吉蒂站起身来,拿起她写好的信,放到了门厅。
“罗丝你不行,太重了。让马丁来吧,你可以和他一起去。但别逗留。只告诉妈妈你们都在干些什么;还有茶壶……茶壶……”
她想要什么?马隆太太心想,抬头茫然看着墙上的画。我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她想着,笑了。她还清楚记得像这样的春夜在约克郡,坐在家里,离任何地方都有好几英里之遥。你可以听到几英里外马路上的马蹄声。她还记得自己猛拉起卧室窗户,向下看着花园里黑乎乎的灌木丛,大声喊着:“这就是生活吗?”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她还能听见花园里雪块从树木上突然落下的声音。而吉蒂在这儿,住在牛津,住在世界的中心。
“托盘,”米莉说,“现在谁来拿托盘呢?”她又模仿着大人想要对小孩子用点策略时的样子。
吉蒂回到客厅,微微打了个哈欠。她把手抬到脸边,做了个无意识的疲乏的姿势,这让母亲心里一动。
“托盘,小姐……”克罗斯比用脚抵着门,说。她手里端着一个给病人用的托盘。
“累了吗,吉蒂!”她问,“真是漫长的一天,你脸色不太好。”
“你用那种字眼,妈妈会不高兴的。”米莉装着长辈的样子,责骂他。他们的母亲已经生病太久,两姐妹已经开始模仿她管教孩子们的样子。门又开了。
“你看上去也很疲惫。”吉蒂说。
“把那茶壶砸个稀巴烂。”马丁说,猛地转身走掉了。
一阵阵钟声透过潮湿沉重的空气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盖过一声。
他们齐齐地看向茶壶。黄铜壶颤巍巍的壶底下小火苗闪烁着,茶壶还继续着低低的悲鸣。
“去睡觉吧,吉蒂。”马隆太太说,“听!打十点钟了。”
“去把你自己收拾干净。”迪利亚厉声说。“你还来得及,”她又说,“水还没开呢。”
“你不去睡觉吗,妈妈?”吉蒂站在椅子边,说。
“马丁来了。”她阴郁地说。门砰地关上了,书本噼里啪啦落在门厅的桌子上,十二岁男孩马丁进来了。他和画上的女人一样红头发,只是乱糟糟的。
“你父亲还不会马上就回来呢。”马隆太太说,又戴上了眼镜。
米莉又把发夹伸向了炉芯。迪利亚靠回了椅子,转头扫了一眼窗外。从她坐着的地方能看到前门的门阶。
吉蒂知道试图说服她也是无益。这是她父母的生活中一个神秘的仪式。她俯身敷衍地轻触了一下母亲的面颊,这是她们俩唯一的亲密表示。虽然她们非常喜欢对方,虽然她们经常吵架。
“送去洗了还没送回来。”小女孩罗丝没好气地说。她看了看桌子,还没有茶点的影子呢。
“晚安,睡个好觉。”马隆太太说。
“我还以为保姆给你穿了件干净的围裙。”米莉严厉地说,装着大人的样子。她的围裙上有一块绿色的污迹,就好像她刚刚在爬树。
“我可不喜欢看到你的红脸蛋没了颜色。”她又加了一句,破例伸出胳膊抱了抱她。
“没用的。”迪利亚看着她,急躁地说。她烦躁不安。随便什么事好像都需要花很长时间,让人无法忍受。克罗斯比进屋来说,她是不是该在厨房里烧水?米莉说,不用。她拿着一把餐刀敲着桌子,看着她姐姐在用发夹捣鼓着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心里想,我怎样才能摆脱这些无聊的琐事啊。壶底下传来小飞虫般烦人的哀鸣。这时门又猛地被打开了,一个身穿硬挺的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走进屋来。
吉蒂走后她静静地坐着。罗丝死了,她想——罗丝跟她差不多年纪。她又看了一遍字条。是爱德华写来的。她沉思着,爱德华,爱上了吉蒂,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让她嫁给他。她想着,拿起她的针线。不,爱德华不行……年轻的拉斯瓦德爵士……这应该是桩不错的婚姻,她想,倒不是我希望她拥有财富,也不是说我在意社会地位,她想着,给针穿上了线。不是,但他可以给她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是眼界,她认定,开始缝起来。她的思绪再次转到罗丝身上。罗丝死了。罗丝和自己差不多年纪。那天一定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婚,她想,我们在荒野上野餐的那天。那是个春日。他们坐在草地上。她能看到罗丝漂亮的红发上戴着一顶黑帽子,上面插着一根雄鸡羽毛。她还能看到艾贝尔骑马过来时她脸上的潮红,她看上去十分可爱——艾贝尔的到来令他们出乎意料,因为他的驻地在斯卡伯勒,那是他们在荒野上野餐的那天。
米莉从头上取下发夹,开始把炉芯的细线挑开,好把火苗弄大些。
阿伯康排屋的房子里十分昏暗。里面散发着春花强烈的香味。此时在门厅的桌上已经堆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花圈,已经有好几日了。所有的窗帘都拉着,在微暗中,鲜花闪着微光;门厅里散发着暖房般的强烈气息。花圈一个接一个不停地送来。有百合花,花瓣上带着一条条金色;有的花萼上带着斑点,粘着花蜜;白色郁金香,白色丁香花——各种各样的鲜花,有的花瓣如丝绒般厚实,有的花瓣透明、薄如纸;全是白色的,扎成一束一束的,头挨着头,扎成圆形、椭圆形、十字形,总之看起来绝不像花。花圈边附着镶黑边的卡片:“布兰德少校及夫人沉痛悼念”“埃尔金将军及夫人致以慰问”“苏珊悼念最亲爱的罗丝”。每张卡上都写着一句话。
“水没开。”米莉·帕吉特看着茶壶说。她坐在阿伯康排屋房子里前厅的圆桌旁。“还早着呢。”她又说。那是个老式的铜水壶,上面雕镂的玫瑰花图案几乎都磨光了。壶底下微弱的火光跳跃闪烁着。她妹妹迪利亚躺在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也看着茶壶。“水必须得开吗?”一会儿后她无所事事地问道,好像也不想要什么回答。米莉也没有回答。她们不出声地坐着,盯着一簇黄色炉芯上的小火苗。桌上摆了很多餐盘和杯子,似乎有人要来;但此时只有她们。房间里摆满了家具。她俩对面摆放着一件荷兰式橱柜,架子上陈列着青花瓷器;四月的余晖在玻璃上四处投下明亮的光斑。壁炉上方挂着一幅肖像画,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女子,身穿细棉布衣裙,膝上放了个花篮,微笑着看着她们。
此时灵车已经到了门口,门铃又响了。一个信差又送来了更多的百合花。他站在门厅,举帽致意,因为男人们正抬着灵柩艰难地走下楼梯。罗丝一身素黑,在保姆的提示下,走上前去,把她手里的一小束紫罗兰放到灵柩上。但当灵柩在怀特莱斯的雇工们倾斜的肩膀下摇摆着移下被阳光照亮的灿烂台阶时,紫罗兰滑落到了地上。一家人跟在灵柩后面。
突然一阵急雨敲响了人行道,一直在粉笔格子里跳进跳出的孩子们飞也似的奔回了家。上了年纪的街头歌者,快活地反戴着渔夫帽,一直在街边摇摆着,中气十足地咏唱“数算主恩,数算主恩——”。这时他翻起外套领子,躲在一个酒吧的门廊里避雨,唱完了他的劝诫:“主的恩典,样样都要数。”接着重又阳光普照,人行道也晒干了。
这是个阴晴不定的日子,一片片云影掠过,明亮的阳光投下灿烂的光辉。出殡的队伍缓慢地行进着。迪利亚和米莉、爱德华坐进了第二辆马车,她注意到对面的宅子都关上了窗帘,以示哀悼,但有一个佣人在偷看。她也注意到其他人似乎都没有看见她,他们都在想着母亲。他们进到主街后加快了速度,因为到公墓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迪利亚看到有狗儿在玩耍,乞丐在唱歌,灵柩经过时人们举帽致意。但当他们坐的马车经过之后,他们又都戴上了帽子。人行道上,男人们随意、轻快地走着。商铺里已经摆上了春装,洋溢着欢快;女人们停下来,看向橱窗里面。但他们整个夏天都只能穿黑色的衣服了,迪利亚想着,盯着爱德华墨黑的长裤。
“洗衣服……?”上校环视着房间,心想。真是个又脏又小的烂鸡窝。不过自己比她年长许多,要是去问她洗衣服是怎么回事,那可不太像样。她又回来了。她又飞掠着穿过房间,坐在地板上,头靠着他的膝盖。壁炉里寒酸的炉火本来就只是忽隐忽现的,现在已经彻底熄灭了。“随它去,”她拾起拨火棍时,他不耐烦地说道,“熄了就熄了吧。”她放下了拨火棍。小狗打起呼噜来,手摇风琴演奏着。他的手在她的脖颈上下又游走起来,在厚厚的长发间穿进穿出。这个小小的房间,和其他房子靠得那么近,黄昏来得很快;窗帘也半闭着。他把她拉了过来,亲吻着她的后颈,那只没了两根指头的手开始摩挲着脖颈和肩膀之间的下面。
他们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即使有也只是客套的几句,仿佛他们已经正式开始了葬礼仪式。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怎么已经改变了。他们变得更加体贴周到,也变得多了些权力,好像母亲过世让他们肩上担负起了新的责任。但是其他几个都知道该如何行事,只有她必须努把力才行。她一直置身事外,父亲也是,她想。马丁突然在下午茶时爆发出大笑,然后停下,面带愧疚,她觉得,如果我们都诚实的话,爸爸也应该那么做,我也应该那么做。
算下来有一英镑,不,一英镑八先令六便士,她还咕哝着什么洗衣服。上校从他的小钱袋里摸出两个金币,给了她。她拿了钱,楼梯平台上又传来了低语声。
她又瞥了一眼窗外。又有一个人举起了帽子——一个高高的、穿着长礼服的男人,但她不允许自己在葬礼结束前想起帕内尔先生。
“多少钱?”上校说。
最后他们到了公墓。她在灵柩后面的小小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起向教堂走去,她欣慰地发现自己心里充满了某种笼统的庄重的情感。人们站在教堂的两侧,她感到他们的眼光都在自己身上。仪式开始了。牧师,也是一位表亲,宣读悼文。头几句话倾泻而出,美丽非凡。迪利亚站在父亲身后,注意到他在努力打起精神,摆正肩膀。
上校再次开始有条不紊地检查起小狗的耳朵来。是湿疹吗?或者不是湿疹?他盯着那块红斑,把狗放回篮子里站着,等待着。他不喜欢门外楼梯平台上长久的低语。终于米拉回来了,面带忧虑;当她面带忧虑时,看起来很老。她开始四处在靠垫和盖布下面找东西。她说,她在找她的提包;她把包放哪儿了?上校想,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在哪儿都有可能。她在沙发一角的靠垫下面找到了,那是一个单薄、模样穷酸的提包。她把包倒提过来,晃了晃,小手绢、皱巴巴的小纸片、银币和铜钱都被抖落了出来。她说,还该有一个金币。“我保证昨天我有一个。”她嘟哝道。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楼梯上传来一阵嘎吱声,有人在轻叩,仿佛在提醒他们她的存在。米拉立即把头发夹到一起,起身出去关上了门。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被禁锢在这半明半暗、满是花香的房子里,此时这些直言不讳的词句让她满怀狂喜。她能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也是她在心里想过的话。可是,当表亲詹姆士接着读下去,有些东西溜走了。她的感觉模糊了。她没法理解接下来的话。接着在悼词中间再次迸发出熟悉的优美。“如草叶般倏然而逝,晨时碧绿茁壮,夕时刈割枯萎。”她能感受到其中的美丽,如音乐一般。可读到这时表亲詹姆士似乎匆忙起来,好像他对自己读的东西并不怎么相信。他仿佛从已知走向了未知,从相信走向了怀疑,就连他的声音都变了。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就像他身上的长袍一样平整挺括。可他说着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放弃了。一个人或者理解,或者不理解,她想。她的思绪游荡起来。
“噢,米拉!”她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移动着头上的发卡,“你今天真是乱得没法见人!”她解开一卷长发,任其垂在肩上。一头漂亮的金发,尽管她已经年近四十,而且,要有人知道的话,她还有个八岁的女儿寄宿在贝德福德的朋友家里。秀发开始随意自然地垂落,博吉看到头发落下,俯身亲吻她的头发。从街尾传来手摇风琴的乐声,孩子们全朝着那个方向奔去,突然留下了一片寂静。上校开始轻抚她的脖颈。他开始摩挲着,那只没了两个指头的手胡乱往脖子和肩膀之间摸索下去。米拉滑坐到了地板上,后背靠着他的膝盖。
但是在结束之前我不会想他的,她看到在身边一个平台上站着的一个高个子男人举起了帽子,她想。她把眼光凝聚到父亲身上。她看着他拿着一张大白手帕,在眼睛上拍了拍,然后放回了口袋;接着他又抽出手帕,又轻轻拍了拍眼睛。说话声停止了,他最终把手帕放进了口袋。他们全家人——小小的一群人,再次在灵柩后聚集起来,两侧的黑衣人站起身来,看着他们,让他们先走,然后跟在后面。
上校坐进了吱呀作响的柳条椅里。她把小狗放到他膝上。小狗的一只耳朵后面有一块红斑,可能是湿疹。上校戴上眼镜,俯身查看小狗的耳朵。米拉亲吻着他脖子上擦着衣领的地方。他的眼镜落了下去。她一把抓住眼镜,戴到狗的头上。她觉得这个老小伙子今天有点没精打采。在那个他从不对她提起的各个俱乐部和家庭生活的神秘世界里,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她还没梳好头发他就来了,真是烦人。不过她的任务就是要让他分心。于是她轻快地四处飞掠了起来——她的身形虽然发了福,却还能在桌椅之间移动自如。她移开了防火屏,不等他反对,就给寒酸的公寓壁炉生上了火。然后她停落在他的座椅扶手上。
柔和潮湿的空气再次将含着叶香的气息吹送到她脸上,她感到一种慰藉。然而她又到了外面,她又开始注意到各种东西。她注意到送葬队伍的黑马用蹄子刨着地面,在黄色碎石路上刨出一个个小坑。她想起她听说过葬礼上的马都来自比利时,都非常恶毒。它们的样子就很恶毒,她想;它们的黑脖子上是星星点点的白沫——她又回过神来。他们拖拖拉拉地一两个人为伍地沿小路走着,直到来到一个新挖出的黄土堆,旁边是一个深坑;她再次注意到挖墓的人站在稍远稍后的地方,手里握着铁锹。
“露露,露露。”她喊着,一手接住小狗,一手拢向头发,“来让博吉叔叔看看你。”
有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人们陆陆续续地到来,找好自己的位置,高高低低地站着。她看到一个看上去穷困破烂的女人在外围徘徊,她努力回想是否是某个老仆人,但想不出一个名字。迪格比叔叔——父亲的弟弟,就站在她对面,双手端着他的高帽子,就像是端着一艘神圣的船舰,一个墓葬仪式的象征。有些女人在啜泣,但男人们没有;她注意到男人们是一种姿势,女人们又是另外一种。然后一切又重头开始了。精彩的音乐如一阵风般拂过:“人为妇人所生。”葬礼已经重新开始了,他们再次聚集在一起,联合在一起。家人们朝墓边挤近了一点,紧紧盯着灵柩,灵柩光滑闪亮,装着黄铜把手,躺在土里,等着被永远地埋葬。它看起来太新了,不像要被永远埋葬的样子。她紧紧地盯着墓穴里面。母亲就躺在那儿,在那个棺材里——那个她曾如此爱过也恨过的女人。她感到眼前发花。她担心自己会晕倒,但她必须得看着,必须感受着,这是留给她的最后的机会了。泥土开始落到棺材上,有三颗小圆石落到坚硬发亮的表面上;土落下的时候,她被一种持续不断的感觉所掌控,那是生与死交融、死化而为生的感觉。因为在她看着的时候,她听到了麻雀的叽啾,一声快似一声;她听到远处车轮滚滚,一声响似一声;生活越走越近……
“噢,博吉,亲爱的!”她大声嚷道。她的头发很乱,看起来有点毛茸茸的;她比他年轻得多,他觉得她见到他很高兴。小狗跳起来扑到她身上。
“我们衷心地感谢您,”那声音说道,“因为您愿意将我们的姐妹拯救出这悲惨的罪恶世界——”
里面没人,他到早了。他嫌恶地环视着房间。到处是各种小物件。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他挺直身子站在挂了帘子的壁炉前,面对着画着一只正飞落芦苇的翠鸟的防火屏,他觉得自己似乎高大得离谱。楼上的地板上有脚步声在跑来跑去。是有人和她在一起吗?他听着,心想。外面街上孩子们在尖叫。这真是卑鄙、低劣、鬼鬼祟祟。总有一天,他心想……门开了,他的情人米拉,走了进来。
天大的谎言!她心里喊道。该被诅咒的谎言!他从她心里抢走了唯一真实的情感,他毁了她唯一顿悟的时刻。
不管怎么说,他还有地方可去。刚才他们闲聊的时候,他把这念头抛在了脑后。等他转身发现他们已经走了,这念头又成了他抹在伤口上的药膏。他要去看看米拉,至少米拉见到他会很高兴。于是离开俱乐部后,他没有朝东转,那是那些忙忙碌碌的男人们去的方向;也没有往西转,那边是他家所在的阿伯康排屋的方向;而是沿着硬石板路穿过格林公园,朝西敏斯特而去。绿草茵茵,树叶正冒新芽;小小的绿爪子,就像鸟爪子一样,从枝条上探出来。随处可见勃勃生机,耀眼活力;空气嗅起来清新欢快。但帕吉特上校眼中不见草,也不见树。他外套纽扣系得紧紧的,坚定地穿过公园,直盯着前方。等到了西敏斯特,他停下了脚步。他很不喜欢接下来要做的事。大修道院的巨大阴影笼罩下的这条小街,满是昏暗的小房子,窗户上挂着黄色窗帘和广告牌,街上似乎总有松饼贩子在摇铃叫卖,孩子们尖声大叫着在人行道上画的粉笔格子里跳进跳出。每次走近这条街,他就会停下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一个箭步走到30号,按响门铃。他直盯着门等着,头垂得很低。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站在这个门口。他也不喜欢等着别人放他进去。他不喜欢西姆斯太太让他进去的时候,屋子里总有股子味道,后院里总是牵着一条绳子挂着脏衣服。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闷闷不乐的,进了起居室。
她抬起头来。她看到莫里斯和埃莉诺并肩站着,他们的脸模糊不清,鼻子发红,眼泪正在流淌。而她的父亲如此呆板僵硬,她简直要抑制不住大笑起来。没人会那样感觉的,她想。他做得太过了。我们没人有任何感觉,她想;我们全都在伪装。
三人中年纪最轻、穿着最整齐的那位先生突然凑上前去。昨天午餐他是和……说到这声音低了下去。另两人也朝他凑过去;艾贝尔上校轻轻一挥手,示意正撤走咖啡杯的仆人退下。三个花白微秃的脑袋凑在一处好几分钟。然后艾贝尔上校坐回了椅子。埃尔金少校开始讲故事时三人眼里好奇的光芒,已经从帕吉特上校的脸上完全消失了。他坐在那儿,亮闪闪的蓝眼睛直瞪着前方,眼睛微眯,似乎东方的光芒仍然在眼中闪烁;眼角皱起,似乎里面还沾着灰尘。他心里冒起了什么念头,令他对另两人说的话毫无兴趣;事实上,简直就是惹到了他。他站起身,看向窗外楼下的皮卡迪利大街。雪茄夹在指间,他看着下面的公共马车、二轮出租马车、四轮轻便马车、货车和四轮大马车的车顶。他这副样子仿佛在说,他完完全全与此无关,他再也不愿插手此事。他站着凝望的时候,英俊的红脸膛上满是阴郁。突然他有了个念头。他想问个问题;于是转身发问,但伙伴们已经走了。这个小团体解散了。埃尔金正疾步走出门口,布兰德也离开和别人说话去了。帕吉特上校话到嘴边又闭上了嘴,转回窗边继续俯瞰皮卡迪利大街。拥挤的街道上,每个人似乎都为着什么目的在奔忙。一个个都急匆匆地赶去赴约。就连轻便马车、遮篷马车里的女士们也正沿皮卡迪利大街奔波,赶去办什么事。人们正回到伦敦,为安度这时节忙碌准备着。而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时节,也没什么可忙的。他太太正在垂死之中,但还没有死。她今天好了些,明天可能病情加重;要来个新护士;一切又会继续下去。他拿起一份报纸,开始一页页翻看。他看到了科隆大教堂西面的一幅图片。他又把报纸扔回了报纸堆里。总有一天——指的是他太太死后,这是他的委婉说法——他想,他就离开伦敦,住到乡下去。可还有这房子,还有孩子们,还有……他的脸色变了,变得没那么不满了,但却有一丝不坦然、不自在。
人群开始动了起来,已经无须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了。人们朝不同方向漫步而去,现在也无须再组成队伍;三三两两的人们聚在一处,人们在墓冢间握手致意,有点偷偷摸摸地,甚至还笑着。
俱乐部的午餐会过后,艾贝尔·帕吉特上校在坐着闲聊。坐在皮质扶手椅里的同伴都是和他同一类的男人,当过兵,当过公务员,如今退了休,又重提起过去在印度、非洲、埃及的笑谈和旧事。随后自然而然地,话题转到了当前。说的是某个职位任命,某个可能的任命。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爱德华说,和老詹姆士·格拉哈姆爵士握着手,爵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是不是也该去感谢他呢?在墓地里很难去这么做。这已经成为了一个被掩盖的、不那么明显的在墓地里的早晨聚会。她迟疑着——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父亲已经走了。她回头看着。挖墓的人已经走到了前面,他们正把花圈一个叠一个地整齐地堆起来;那个徘徊着的女人已经加入了他们,她正俯身看着卡片上的名字。葬礼结束了,天空正下着雨。
这是一个阴晴难测的春天。天气永远在变,蓝色紫色的云在大地上方漂移。乡村里,农民们望着田地,忧虑不安;在伦敦,人们抬头望着天空,雨伞开了又关。不过四月的天气本就如此。怀特莱斯商场和海陆军商店里,成千上万的店员们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把捆扎整齐的包裹递到柜台另一边身穿荷叶边连衣裙的女士们手里。伦敦西区前不见头的顾客们,到东头市中心后不见尾的商人们排着长队,在人行道上整齐地行进着,就像源源不断的大篷车队——至少在那些想停下来寄封信,或是看一眼皮卡迪利大街上的俱乐部橱窗的人们看来就是如此。四轮马车、四轮轻便马车、二轮出租马车,车流不止不歇;因为社交季才刚刚开始。在安静些的街道上,街头乐人们不时吹起音笛,有气无力的,大多是忧郁的调子。从海德公园的树丛里,一会儿从圣詹姆斯公园,传来麻雀的唧唧喳喳,还有画眉鸟一阵阵突如其来的求爱曲,断断续续的,与乐曲声两相呼应,或可谓是滑稽模仿。广场上的鸽子在树梢上蹿动,震落了一两根断枝,一边咕咕唱着摇篮曲,一次次被打断,又一次次从头来过。到了下午,在大理石拱门和阿普斯利宅邸,身着五颜六色、带着裙撑的长裙的女士们,和穿长礼服、持手杖、别着康乃馨的先生们,把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公主来了,经过时众人举帽致敬。在住宅区长长的林荫道上,戴帽穿围裙的年轻女仆们正在地下室里备茶。从地下室经弯弯曲曲的楼梯上楼,银茶壶被放到了桌上;年轻姑娘们、老姑娘们,一双双给伯蒙德赛区和霍克斯顿区的那些疮疹止过血的手,这时小心翼翼地量出一勺、两勺、三勺、四勺茶叶。太阳落山时,上百万盏小煤气灯,形状就像孔雀羽毛上的眼睛,在玻璃罩子里绽放,然而人行道上还是留下了一片片连绵的黑暗。灯光和落日的余晖,同样地映照在圆池塘和九曲湖平静的水面上。外出就餐的人们,坐在轻便出租马车上缓缓驶过大桥,趁机欣赏一番迷人的远景。月亮终于升起,光亮如钱币,虽偶尔被一缕缕薄云遮掩而变得模糊,却熠熠生辉,散发着宁静、庄严,又或许可谓是全然的淡漠。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年又一年,岁月就像探照灯的光线,在空中缓缓旋绕,斗转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