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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克罗斯比——”上校说。他让克罗斯比找来《泰晤士报》。他开始用笨拙的手指翻看起一页页大版面的报纸,埃莉诺吃着果馅饼。等她倒咖啡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案子在哪个法庭审理。
“嗨!”马车经过车站门口时,他喊了一声,一只手从车顶的活门伸了出去。他探出身子,接住了扔过来的一份报纸。
埃莉诺不知道。
“帕内尔!”他惊呼着,摸索着眼镜,“死了,我的老天!”
“在哪个法庭审理?”他问。
马车得得前行。他把新闻读了两三遍。他取下眼镜,喃喃道,他死了。他往角落里一靠,心头涌起一股感觉,又像是解脱,又有一丝胜利。好了,他自言自语,他死了——那个厚颜无耻的投机分子,那个干尽坏事的煽动家,那个男人……这时,他心里出现了某种和自己女儿有关的感觉,他说不清是什么,但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死了,他想。他是怎么死的?自杀?这倒并非出人意料……总之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他坐在那儿,一只手捏着报纸,一只手握着薄纸包着的鲜花,出租车沿怀特霍尔街走着……马车经过下议院,他想着,人们可以尊敬他,可能比对于某些其他家伙更尊敬……还有很多关于离婚案的流言蜚语。他看向外面。马车正走近某条街道,多年前他常常停在这儿,四处环顾。他转头朝右边的街道看去。但一个公众人物是不敢去做这些事的,他想。马车继续前行,他微微点了点头,现在她写信给我要钱了,他想。那个家伙原来是个混蛋,他早就知道。她已经失去了美貌,他想,她已经变得又矮又胖。行,他可以宽容一些。他又戴上眼镜,读起城市新闻来,就算帕内尔的死发生在现在,也起不了什么波澜,他想。就算他还活着,就算流言蜚语已经停息——他抬起头来。马车又和平常一样绕了远路。司机转错了弯,他们总是犯错。“左转!”他大喊,“左转!”
“那就得拖到审判日了。”上校说。
在布朗恩大街昏暗的地下室里,穿着衬衫的意大利男仆正读着报纸,女仆如跳舞般轻快地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顶帽子。
“桑德斯·柯里。”埃莉诺说。
“看她给了我什么!”她大声说。因为客厅的脏乱而以示补偿,帕吉特夫人给了她一顶帽子。“我是不是很时髦?”她说,在镜子前停下,脑袋歪戴着那顶漂亮的意大利帽子,看上去像是用玻璃丝做的。安东尼奥只得放下报纸,出于绅士风度揽住了她的腰,因为她并不漂亮,而且她的行为也不过是对他印象中的意大利托斯卡纳区的山城女人的滑稽模仿。这时,一辆出租马车停到了栏杆前,两条腿伸出来立在了那里,他必须赶紧动身,穿上外衣,走上楼梯去应门。
“呀,那些律师们总是有办法拖延时间。”上校说,“法官是哪个?”
上校站在门阶前等着,心想,他可真不急啊。死讯所带来的震惊几乎已经被吸收了,虽然仍在他心里震荡,但已经不会让他对外界停止观察和思考。他站在那儿,想着他们已经把砖缝又填平了,他们怎么还能有余钱,有三个男孩要上学,还有两个小女孩要养?尤金妮是个聪明女人没错,但他希望她能找个客厅女侍,而不是那些似乎总是在吞吃通心面的意大利人。这时门开了,他上楼时觉得听到从后面哪个地方传来一阵笑声。
“我得赶紧走了。”她说。
他站在客厅里等着,他觉得他喜欢尤金妮的客厅。这里非常凌乱。地上散落着刨木屑,是来自放在地板上的某个打开了还没收拾完的行李箱。他记起来他们刚去了意大利。桌上立着一面镜子。很可能是他们从那里带回来的一样东西,人们喜欢从意大利带回来这类东西;镜子很旧,布满了斑点。他在镜子前正了正领结。
“做得好。要顶住他们,内尔,不要被他们压制。”他说。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她感到骄傲,她也喜欢他为自己骄傲。同时她也不想提起达弗斯和里格比住宅。他对于不会理财的人没什么同情,而她一分利息也没挣到,所有的钱都投进了房屋的修缮。她把话题转向莫里斯和他在法院的案子。她又看了看表。她的弟妹西利亚告诉她两点半准时在法院碰头。
但我更喜欢一面能看清楚人的镜子,他想着,转身走开了。钢琴盖打开着;茶杯半满,和平常一样,他笑了。屋里四处都插着枝条,上面挂着红色黄色的枯叶。她喜欢鲜花。他很高兴自己记得带来了他常带的礼物。他举着薄纸包着的花。为什么房间里满是烟?一阵风吹了进来。后屋的两扇窗户都开着,烟是从花园里吹进来的。他们在烧杂草?他猜。他走到窗边,往外瞧。噢,他们在那儿,尤金妮和两个小女儿。正燃着篝火。他正看着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小女孩马戈达莱娜,往火堆里扔了满捧的枯叶。她把枯叶使劲扔得高高的,篝火熊熊燃烧起来。一大片红色火焰四处猛冲。
“唔,委员会怎样了?”他问。她添油加醋地给他讲了她对贾德的胜利。
“太危险了!”他大声喊道。
她太饿了,还有些气喘吁吁。她觉得自己有点“团团转”了,这是她自己的原话。你是围着什么在团团转呢?她想,伸手去取面包酱——某个轴?那天早上的场景变换得如此之快,每换一个场景都需要不同的调整;这个需要提到表面上来,那个需要压到底下去。而此时她没有别的感觉,只是饿,只想吃鸡肉,脑子一片空白。而吃东西的时候,对父亲的感觉出现了。他坐在对面,不慌不忙地吃着鸡肉,她喜欢他的坚毅。他都在干些什么呢?她想知道。卖出一家公司的股票,买另一家公司的股票?他好像醒过神来。
尤金妮把孩子们往后拉。她们正兴奋地蹦着跳着。另外一个小女孩萨拉躲在母亲的胳膊下,也捧了一堆落叶,扔进了火堆。一大片红色火焰四处蹿动。接着意大利男仆过去通报了他的名字。他敲了敲窗户。尤金妮转头看到了他。她一只手护住孩子们,抬起另一只手向他致意。
“噢,非常漂亮。”他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说,“正好是她喜欢的。”他又说,把项链推到一旁。他开始切起鸡肉来。
“在那儿别动!”她大声说,“我们过来了!”
“玛吉的礼物,爸爸。”她说,“我尽力了……恐怕有点廉价。”
一股浓烟朝他迎面扑来,他眼睛一下子溢满了眼泪。他转身在沙发旁的椅子上坐下。很快她就进来了,伸出胳膊朝他奔来。他站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喂,这是什么?”他茫然地看着项链,说。
“我们正在点篝火。”她说。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头发打着卷垂了下来。“所以我的样子乱七八糟的。”她说,抬起手拢着头发。她确实不太整洁,但一直都非常漂亮。艾贝尔想。漂亮高大的女人,变得更加富态了,和她握手时他想;不过很适合她。比起那些清纯可爱的英国女人,他更赞赏她这个类型的。浑身的肉抖动着,就像温软的黄蜡;她黑色的大眼睛像个外国人,鼻子上有一道细纹。他伸出手上的山茶花,那是他常带的礼物。她轻呼了一声,从薄纸里拿出了花,坐了下来。
她把一条项链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
“你真是太好了!”她说,把花伸在面前拿了一会儿,然后像他经常看到她做的那样,把花茎咬在两唇之间。她的举止像往常一样令他着迷。
埃莉诺进来时,他突然产生了某种坚定,心里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不知为什么等看到了她,他才意识到他不能告诉她。而且,看着她愉快的面容,无忧无虑的样子,他想,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他突然心里涌起一股妒忌。他们坐下时,他想到,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考虑。
“点篝火过生日吗?”他问。……“不,不,”他反对道,“我不想喝茶。”
“她来了。”他突然对克罗斯比说。克罗斯比正无声地站在他身后等着。
她已经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里面剩的冷茶。他看着她,关于东方的一些记忆又浮现;在那些炎热国度里,女人们就这样在烈日下坐在门口。而此时开着窗,青烟飘入,非常冷。他手里还拿着报纸,他把报纸放到桌上。
“埃莉诺小姐马上就回来了。”克罗斯比端菜进来时,上校说,“先别打开盖子。”他背对壁炉站着,等着她。是的,他想,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他盯着菜盘盖子,想。米拉又回来了;那个家伙就是个混蛋,他早就知道。他该给米拉准备些什么生活必需品呢?他该怎么办呢?他曾想过,他想把一切和盘托出,都告诉埃莉诺。为什么不呢?她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想;而且他也不喜欢做那样的事情——把东西都锁在抽屉里。但他想到要告诉自己的女儿,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看到新闻了吗?”他问。
兰黎太太喜欢她。她似乎总是很和善。她没嫁人真是可惜——让妹妹先于姐姐出嫁绝对是个错误。不过她还要照顾上校,况且他现在也上了年纪。兰黎太太最后想着,又回到店铺后面继续吃她的羊肉。
她放下杯子,微微睁开她黑色的大眼睛。里面似乎蕴含着无限深沉的情感。她等着他开口说话时,抬起了手,似乎有某种期待。
“我已经晚了,兰黎太太。”她说,和气地挥了挥手,然后跑了。
“帕内尔。”艾贝尔简短地说,“他死了。”
这个看起来有点廉价,兰黎太太想。她俯身伸手拿了一条带金色珠子的蓝色项链,可埃莉诺小姐太着急了,都等不及用牛皮纸包好。
“死了?”尤金妮重复道。她戏剧性地垂下了手。
“那个,”她说,指着一条别在卡片上的串珠项链,“那个可以。”
“是的。在布莱顿。昨天。”
有玩具船、洋娃娃、便宜的金表——可是没什么精致的东西可以给迪格比爵士的小女儿。可埃莉诺小姐等不及了。
“帕内尔死了!”她重复道。
兰黎太太认为自己卖的东西太廉价了。
“他们是这么说的。”上校说。她的情感总让他感觉非常实际,不过他喜欢这样。她拿起了报纸。
“给我的侄女——我是说表妹。迪格比爵士的小女儿。”埃莉诺说了出来。
“可怜的人!”她轻叹道,任报纸落下。
“可爱的物件,可以穿戴的东西。”埃莉诺喘着气说。她看上去很不错——度假后晒黑了,兰黎太太想着。
“可怜的人?”他重复道。她的眼里溢满了眼泪。他困惑不解。她指的是吉蒂·欧谢伊吗?他还没想到她呢。
“早上好,埃莉诺小姐。”她走了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