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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意到台阶有些参差不齐的棱角,“希腊人的艺术感甚于数学上的精确度,”他的旅游指南里如此写道。
“噢,鲍利先生,”达兰特夫人说着,乍然向他们傲慢地走来,“你记得亚当斯太太吗?嗯,那是她的侄女。”鲍利先生站了起来,礼貌地鞠了个躬,把草莓拿了过来。
“希腊人很聪明,从不浪费时间润饰雕像的背部,”雅各说着,用手遮在眼睛上,发现雕像背光的那一面刻得马马虎虎。
于是我们只好回过头看看那另一面是什么——俱乐部和内阁里的男人们——因为他们说描绘人物性格是种毫无意义的炉边艺术,让人如坐针毡,精致的外表裹藏着内部的空虚、花哨与纯粹的胡乱涂抹。
除此之外,与起泡的灰泥、伴着乱弹的吉他及唱片机嗓音刺耳的新情歌、街上行色匆匆却微不足道的面孔相比,帕特农神庙的不动声色着实令人讶异;它是那么朝气蓬勃,与其说它行将朽木,帕特农神庙倒像是比这大千世界更长久的存在。
战舰在北海上成射线状排开,精准地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信号一出,所有大炮一齐瞄准目标(炮手长拿着表读秒——到第六秒时,他抬起了头),而其立即腾起烈焰,烧成碎片。十二个正值盛年的年轻人个个无动于衷、泰然自若地沉入海底;(即使娴熟地操纵着机械)一起神情漠然、毫无怨言地窒息而死。这支军队像一套锡兵一样,走过谷田,爬上山坡,停下脚步,往左右轻微摇晃了几下,然后跌倒在地,只不过通过望远镜,可以看见有一两片仍在上下浮动,如同折断了的碎火柴梗。
它们毫不含糊地伫立着,一会儿白得晃眼,一会儿变成黄色,在某种光线下又呈现红色,这让人不禁想到耐久性,想到由某种在别处消散于精细琐事的精神力量孕育出的事物。但这种经久不衰存在于我们的欣赏之外。即使这种美人性化得足以动摇我们,足以搅起脑海深处的沉淤——记忆、放弃、悔恨、情感付出——帕特农却与这一切互不相干;若你想想几个世纪以来,它如何整夜屹立不倒,你便开始将那种光辉(正午日光炫目,几乎看不到中楣)与或许只有美能够不朽的观念联系起来了。
据说,这些战争,连同银行、实验室、官署和商号不间断的生意来往,是将世界划向前去的桨。参与战争的男人们的脸部轮廓与在拉德门广场执勤的那位面无表情的警察一般圆润。但你会注意到他的脸远非是吃得浑圆,而是因意志的力量变得生硬,因努力保持这股意志变得消瘦。当他抬起右臂时,血管内的所有力量从他的肩膀径直流向指尖;没有丝毫分散到心血来潮的念头中、多愁善感的懊悔中、过于琐碎的区别里。巴士准时地停了下来。
它们仍矗立在那儿,柱子、三角饰、胜利女神庙和厄瑞克修姆庙,屹立在一块被影子劈开的黄褐色岩石之上。清晨你一打开百叶窗,探出身子时,便听见下面的街道上马车声、人声、鞭子声。它们就矗立在那儿。
人们说,我们正是因此活着,被一种抓不住的力量驱使着。他们说,小说家从未能捕捉到它;说它猛然撞向他们的网,把其撕成碎片。这就是,人们说,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这股抓不住的力量。
帕特农神庙的黄柱终日牢固地树立在卫城上;而在日落时分,比雷埃夫斯港的船只鸣炮时,钟声响起,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敞着马甲)出现了;女人们卷起她们正在石柱的阴影里编织的长袜,唤来孩子,一群人匆匆下山回家了。
“那几个士兵呢?”吉本斯老将军说着,环顾了一下客厅,这里每到周日下午都会挤满衣着考究的人。“炮在哪儿?”
雅典那互不相称的市井百态依旧能给年轻人带来不小的冲击。它方才还平淡无奇;此刻便垂名千古。时而有廉价的大陆珠宝陈列在毛绒托盘上。时而有端庄的女人裸体站着,膝盖上方只有一片随风飘扬的遮羞布。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雅各随心所欲地走在巴黎式的林荫大道上,匆匆让开从此经过的皇家马车。摇摇晃晃的马车飞快地行驶在坑坑洼洼的车道上,戴着廉价常礼帽、穿着欧洲大陆服装的男女市民一律向它致敬;尽管一个身穿苏格兰裙、戴着便帽、打着绑腿的牧羊人差点儿把他的羊群赶到马车的车轮中间;与此同时,雅典卫城高耸入云、俯瞰全城,像一道凝固的巨浪,帕特农神庙的黄柱稳稳地树立其上。
达兰特夫人也扫了一眼。
威廉斯夫妇已经去雅典了。
克拉拉以为她的母亲要见她,便走了进来;然后又出去了。
“我无论如何都要去雅典,”他下定决心,神态坚决,愿望像钓钩一样牵动着他的心。
他们在达兰特家议论德国,而雅各(被这股抓不住的力量驱使着)快步走过赫尔默斯街,正好碰上威廉斯夫妇。
就寝时,雅各发现他不知道该给博纳米写些什么。但是他远远地看见了萨拉米海湾和马拉松平原。可怜的老博纳米!不;有什么不对劲。他不能写信给博纳米。
“噢!”桑德拉呼道,带着一种心中蓦然升起的热诚。埃文补了句,“幸会!”
“愚昧无知!”埃文认为(这也并非事实)。“但是……!”他妒忌她。
他们在正对着宪法广场的那家酒店请他吃了顿丰盛的晚餐。镀金的筐子里装了新鲜的面包卷。还有真正的黄油。肉食几乎不需要那么多浇了酱汁的红红绿绿的小菜来点缀。
“无情无义!”埃文心想(而这并非事实)。
不过,说来奇怪。用黄丝线绣着希腊国王的姓名首字母组合的红地毯上,每隔一段距离摆着一张小餐桌。桑德拉吃饭时照样戴着帽子、蒙着面纱。埃文回过头东张西望;沉着而灵活;时而发出一声叹息。说来奇怪。因为他们都是在五月的一个夜晚齐聚雅典的英国人。雅各自顾自地吃着饭,明智地应答问题,虽然语调有些不对。
到了公路上,埃文与他们同行;当他们驾车翻山越岭时(希腊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国度,却拥有着异常轮廓分明、株木不生的土地,你可以看见草叶间的土地,每一座山峰都被精雕细刻,常有波光粼粼的深蓝色海水映衬出它们的轮廓,皓白似沙的岛屿在地平线上漂浮,时而能在山谷中找到几丛棕榈树,零散的黑山羊及小橄榄树点缀其中,往往还有几处光影交错的树洞生在树干侧面),当他们驾车翻山越岭时,埃文沉着脸坐在马车一角,紧紧攥着拳头,指关节间的皮肤绷紧,汗毛直竖。桑德拉坐在对面,盛气凌人,像一个准备直冲云霄的胜利女神。
威廉斯夫妇第二天一早要去君士坦丁堡。
威廉斯太太向来直言不讳。他惊讶于自己对行为准则有多么了如指掌;一个人能说的要比所想的多多少;一个人对女人可以有多坦率;以及他之前是多么不了解自己。
“在你起床之前出发,”桑德拉说。
“范妮·埃尔默那样的女人就不会这样,”他想。“那个叫卡斯拉克什么的也没有这样;但是她们都装作……”
也就是说,他们会留下雅各一个人。埃文稍稍转身,点了份什么——一瓶红酒——为雅各斟上,带着一种关切,一种父亲般的挂念,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一个人被撇下——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也不算坏事。国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男人。他叹息着。
她低估了山的险陡;他看到她短裙底下穿着马裤。
“那你去过雅典卫城了?”桑德拉问。
雅各想如果当时他在那儿,他就会救她;因为他觉得她那时的处境极其危险,而后,他自忖道,“人们是无法理解一个像她那样说话的女人的。”
“去过了,”雅各说。随后他们一起走到窗前,而埃文在叮嘱领班早点叫醒他们。
“人们似乎永远也无法从中解脱,”她笑道。当然,图书馆还在那里,还有亲爱的琼斯先生,以及对事物的看法。“我那时经常闯进厨房,坐在管家的膝上,”她的笑容里含着苦涩。
“难以置信,”雅各沙哑地说。
桑德拉从科林斯最高点下来时说的话再明白不过,她一直走在那条小径上,而雅各大步走在她身旁崎岖的土地上。她说她四岁丧母;还有公园很大。
桑德拉微微睁开双眼。可能她的鼻孔也张开了一点。
“天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博纳米叹道。因为他自己从来不说蠢话,雅各的那些玄言晦语让他忧心忡忡,却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天性偏好明确、具体、理性的事物。
“那就六点半,”埃文说着,向他们走来,仿佛在面朝背向窗户站立的雅各和他的妻子时看见了什么。
“在我有生之年,我打算每年都来希腊,”雅各在给博纳米的信中写道。“这是我所知唯一能够让我远离文明世界的机会。”
桑德拉冲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