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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让我听听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吧,”休伊特说。对文学讨论的期待使他稍微平静了下来。
蕾切尔好像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正在被别人所关注,也没有发觉自己的行为举止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她的内心就像是海伦所比喻的那条湍急的河流。她渴望见到特伦斯;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一刻不停地希望可以见到他;惦念着与他相见是种极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的感觉整日纠缠着她,但她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股影响了她生活的力量究竟源自何处。她思考不出任何结论,感觉自己仅仅是一棵被风吹得不断下沉却还在思考会沉到哪里的树木。
“我亲爱的休伊特,你难道想激怒索恩伯里和艾略特两家人,让他们把我们两人都赶出宾馆吗?”赫斯特问道。“哪怕最小声地耳语也可能会让我后悔一辈子。天啊!”他激动地说道,“当世界被这些可恶的愚昧之流所充斥,写作还有什么意义?说真的,休伊特,我建议你放弃文学吧。能有什么好处呢?看看你的这些读者们。”
海伦可能对于生活为什么艰难有着自己的见地,正如同她对于大约一个小时后的蕾切尔也有着自己的见地一样。那一刻,对蕾切尔来说,生活是那么绚烂多姿与生动活泼,以至于她那透露着这一讯息的双眼令旁观者都感到欢欣鼓舞。按照她的作风,她没有试图去干涉蕾切尔的生活。即使在好几个脆弱沮丧的时刻,她原本可以非常轻易地就让蕾切尔这种不太谨慎的人吐露心声,从而能够使她知晓一切。也许蕾切尔以后会对她没有选择这样做而感到懊悔。所有情绪在她的脑海中自发地汇合到了一起,就如同一条湍急的河流,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汹涌澎湃地冲向瀑布。她本能地想要大叫“停下来!”。但是即便“停下来”这句话有用处,她也会克制住自己,不去喊出来。她觉得万物都应该顺其自然。而水流的奔腾是由地球的形状所决定的。
他向周围的餐桌扬了扬头。这里坐满了来自欧洲不同区域的游客,他们正忙着享用食物,有些正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异乡飞禽。休伊特注视着这幅场景,脾气变得比往常更加暴躁。赫斯特也在注视着,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蕾切尔的身上,向她点了点头。
“生活,”她回答道。随后她们又都陷入了沉默。
“我倒认为蕾切尔爱上了我,”他说着,目光又回到了面前的餐盘上。“和年轻女士产生友谊最糟的就是——她们会坠入爱河。”
“什么艰难?”海伦问。
休伊特对他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不同寻常地正襟危坐着。赫斯特似乎并不在意他没有回应自己,因为他又说回到巴克斯先生身上了,还引用了那个关于水滴的结束语。休伊特对此依然没有什么回应,他只是撅起了嘴唇,挑选了一个无花果,然后又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思绪万千的状态之中。午餐结束的时候,大家各自端着咖啡分散到了大厅的各个角落。
“不考虑这些就已经够艰难的了,”她坚定地说。
休伊特坐在棕榈树下的椅子上,看到蕾切尔和弗拉辛夫妇一起从餐厅走了出来;他们在四处寻找椅子,最后选择了角落的三把椅子,因为在那里可以进行私密的谈话。弗拉辛先生正在兴致勃勃地发表着高谈阔论。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张纸,在上面开始作画。他看到蕾切尔凑到他的身旁对着画作指指点点。弗拉辛先生在这炎热的天气下都穿着得体、文质彬彬,但休伊特还是很不友善地把他比作了一个擅于推销的小商人。而与此同时,正当他坐着观察他们的时候,却被索恩伯里夫妇和艾伦小姐缠上了。他们在徘徊了一两分钟后,手里端着杯子坐在了休伊特的身边,想要休伊特跟他们说说巴克斯先生。索恩伯里先生像往常一样,坐下后一言不发,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他偶尔举起自己的眼镜,好像要戴上一样,但却总是临时改变主意,最后又放了下来。经过一番讨论,两位女士认定巴克斯先生不是威廉·巴克斯先生的儿子。三人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随后索恩伯里太太说,她在唱国歌时,依然把“国王”唱成了“女王”。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这时艾伦小姐深沉地说,在国外参加教堂活动总是让她感觉像是在参加水手的葬礼似的。
休伊特的确可以在这幢别墅中为他那本名为《沉默,或那些没有说出口的事》的小说寻觅到一些绝佳的素材。海伦和蕾切尔开始变得十分沉默。安布罗斯太太察觉到了蕾切尔有什么秘密在瞒着她。她决定尊重她的选择,没有多问。但由于这个原因,尽管并非刻意而为之,她们之间滋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气氛。她们之间一向无话不谈、畅所欲言,而现在却仅仅分享彼此对所见之人的看法。但即使是这样,在谈论索恩伯里夫妇与艾略特夫妇的时候,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由秘密所带来的某种隔阂。一向沉着冷静、不动声色的安布罗斯太太这次也切实感到了一丝悲观沮丧。她对个人并不苛求什么,更不相信命运的仁慈,认为这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说法是背道而驰的。而她现在也要抛弃这套理论,准备任由身边的混乱发生了。她开始觉得每件事情的发生根本就是无因可寻的,每个人都不过是在幻想与盲目中摸索前行。带着几分满意,她把自己的这些观点讲给了外甥女听,并且拿出了一封从家中寄来的信件作为验证:信上带来的虽然是好消息,但原本也可能是坏消息。她怎么能够知道此刻她的两个孩子没有被电车撞倒,已经死掉了呢?“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别人的身上,难道就一定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吗?”她说着,脸上展露出了沉浸在幻想的悲伤中的坚忍表情。虽然这些看法很真诚,但的确都是被她的外甥女的异常状态激发出来的。蕾切尔的思想摇摆不定,经常一下子就从快乐的巅峰滑入了绝望的深渊。因此似乎非常需要一些坚定的信念来面对这种情形,而这信念当然不仅是坚定的,还必须是模糊的。也许安布罗斯太太抱有这样一种想法——如果自己将这次谈话向着这个方向继续下去的话,她就有可能会对蕾切尔的真实想法一探究竟。但这也很难说,因为蕾切尔有时候会同情令人沮丧的事情,而有时候却又拒绝聆听,并且用狂笑、喋喋不休、强烈的嘲讽和激烈爆发的愤怒,甚至所谓的“在泥浆中哇哇大叫的乌鸦”把海伦的话噎回去。
之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似乎预示着谈话的结束。幸而,这时有一只喜鹊大小、羽毛泛着蓝色金属光泽的小鸟出现在了阳台上,刚好从他们就坐的地方可以看见。索恩伯里太太随即问道,如果所有的白嘴鸦都变成了蓝色,人们还会不会喜欢它们——“你怎么看,威廉?”她碰了碰丈夫的膝盖,如此问道。
现在正处于旅游高峰季节,每艘从英国驶来的船只都会为圣玛丽娜海滨输送一些游客,他们蜂拥到了这家宾馆之中。安布罗斯夫妇的那幢房子就成为了大家短暂逃离宾馆的喧嚣环境、享受欢乐时光的容身之处,不仅对赫斯特和休伊特来说如此,对艾略特夫妇,索恩伯里夫妇,弗拉辛夫妇,艾伦小姐,伊芙琳·M,以及一些安布罗斯夫妇不熟悉,甚至都叫不出名字来的人们来说,也是如此。渐渐地,这两幢建筑物之间产生了一种大房子与小房子的呼应关系,因此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身处其中一处的人们都可以猜测出另外一处正在发生些什么。“别墅”与“宾馆”这两个词也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萍水相逢的人们逐渐变成了朋友。人们之间那条原先由帕里太太的会客室所维系着的纽带也不可避免地根据英国的不同区域被分割成了好几条。因为缺少了英国那种井井有条的生活背景作为支撑,这些群体有时候显得松散脆弱,有时候势若剑拔弩张。在一个圆月挂上枝头的夜晚,伊芙琳·M向海伦讲述了她的故事,并断言她们的友谊将天长地久;但不久之后,仅仅因为一声叹息、一阵沉默,或者一句不经意说出的话语,可怜的艾略特太太就眼含泪光地跑出了别墅,并发誓再也不会与这个侮辱了她的冰冷无情、自命不凡的女人见面。事实上,她们真的再也没有见过面。如此脆弱的友情不值得被修复。
“如果所有的白嘴鸦都变成了蓝色,”威廉说着举起眼镜,架在了鼻梁上。“那它们在威尔特郡根本活不了多久,”他说着又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了身旁。此后,这三位长者盯着小鸟陷入了沉思,而小鸟也很善解人意地在那里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好让他们不用再次开口说话。休伊特正考虑着要不要去弗拉辛夫妇那里,这时赫斯特从他们的背后出现,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蕾切尔旁边的椅子上,紧接着两人开始熟稔地聊起天来。休伊特再也无法忍受了,倏地站起身,拿起帽子冲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