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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讨厌砍伐树木,”他说。
“理所应当,她盼着从我这里得到一份丰厚的结婚礼物,”她茫然地盯着美洲豹标本的后腿想到,“我也的确会这么做 !金钱能帮上每个人的忙。年轻人都是很自私的。如果我死了,除了戴金丝没人会想念我,而她可以从我的遗嘱中得到慰藉!不管怎样,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自己依然过得不错,也不是谁的负担……我还对许许多多的事物心存喜爱,尽管我的腿不好用。”
“你肯定认为我在和你调情,虽然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伊芙琳喊叫着。“如果早知道你看不起我的话,我绝不会来找你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
她坐在轮椅上,身旁的桌子上铺满了纸牌。她在心里一直思忖着这个难题,反复斟酌着那些数字,不知不觉间就在单人纸牌游戏中陷入了困境。但她不愿叫苏珊来帮忙,因为她似乎正在和亚瑟忙碌着。
“你从不调情吗?”他问。
佩利太太已经快要有二十年无法自己系鞋带,甚至看到自己的鞋带了,她双脚在眼前消失的时间几乎与她丈夫去世的时间同步。她的丈夫是一位生意人,在他去世后不久,佩利太太就开始发胖了。她是一位自私、独立的老妇人,拥有一大笔收入。这些钱都花在了房产的保养上,其中一处位于兰开斯特门,需要七个佣人和一个临时打杂女工;另外一处位于萨里,带有花园和马车。苏珊的婚约打破了她生活中的一大期望——她的儿子克里斯托弗应当与他的表妹“纠缠在一起”。现在,失去了这一长久以来的指望,她在感到心情有一丝低落的同时,也比以往更加看好苏珊了。她决定送给她一件非常体面的结婚礼物,一张两百磅的支票,或者两百五十磅,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这取决于园丁和胡思装修会客室的花费——也有可能是三百英镑。
“当然不,”她抗议道。“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渴望友情;我想要结交一些比我更卓越更高尚的人,而如果他们与我坠入情网的话,那也不是我的错;我从没想过要这样;我极其讨厌这种事情的发生。”
她在心里已经忙着为朋友们做出充满善意的安排,或者不如说是制定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也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计划——她们全部都去结婚——马上——只要她一回去。结婚,这是正确的事情,也是唯一的事情,是适合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的方案。在思考的大部分时间中,她都沉浸于某种情绪之中:心烦意乱、形单影只、身体抱恙、壮志未酬、坐立不安、古怪反常、半途而废、焦虑紧张,以及对那些渴望结婚,尽心竭力却依然没有成功迈入婚姻殿堂的男人、特别是女人的同情怜悯。如果这些情绪如同命中注定一般,在婚后仍旧不时如影随形的话,那她就只好将其归罪于悲伤的自然定律了。正是这条定律注定了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一个亚瑟·文宁,并且只存在一个能够嫁给她的苏珊。当然,她的这套理论有一个优势:已经被她自己的亲身经历所验证过。最近这两三年来,她在家都不太自在。例如这次旅行,她那自私的老姨妈因为负担了她的费用,就把她既当作同伴又当作佣人。这类事情时常在她的身上发生。然而在她订婚以后,佩利太太马上对她表示出了本能的尊重。当苏珊像往常一样跪在她的前面为她系鞋带的时候,佩利太太居然坚定地拒绝了她;并且,当苏珊陪伴了她一个小时后,她表示出了由衷的感谢,而以往她认为自己有权要求苏珊陪伴她两三个小时。苏珊由此预料到自己即将过上比过去更加舒适自在的生活,而这种改变已经使她对周围人都更加热情了。
休伊特觉得这段谈话没有什么再继续下去的必要,因为很明显伊芙琳并不愿意谈论一些实质性的内容,只不过是想要在他面前树立自己的形象。因为某些原因她不愿意吐露真情,也许是因为不满或者不安。他已经很疲惫了。一位面色苍白的服务生在房间中央不停招摇地走来走去,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们。
“芙洛·格雷夫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和讨厌的文森特先生订婚的女孩,”苏珊回答道。“哈钦森先生结婚了吗?”她又问道。
“他们要关灯了,”他说。“我的建议是你明天应该告诉奥利弗和佩罗特,你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结婚。我确信你不想。如果改变了主意,你可以随时告诉他们。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我相信他们会理解你的。然后这些烦恼就都会烟消云散了。”他站起了身。
“你心爱的芙洛指的是谁?”亚瑟问道。
但是伊芙琳却没有动。她坐在那里,用她那明亮热切的双眼望着他。他从眼神深处察觉到了一丝失望或不满。
“亚瑟,我真的希望哈钦森先生能够喜欢我,”她抬起头说道。
“晚安,”他说。
在距离艾伦小姐稍远一些的地方,亚瑟和苏珊正坐在被一丛厚厚的棕榈树遮挡的半隐蔽长凳上,阅读着彼此的信件。年轻的威尔特郡女曲棍球选手那硕大鲜明的手写体在亚瑟的膝上铺开,而苏珊正捧着几封长度不到一页的短信,辨认着上面那些诙谐活泼、亲切友善的紧凑字迹。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告诉你,”她说。“在适当的时候我会说的。我想你现在必须要睡了吧?”
不远处,艾伦小姐也正在读信。看来这些信件带来的并不都是令人愉快的消息,因为当她读完后将信纸灵巧地放回信封时,那张宽大而精致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丝僵硬的神情。她脸上的担忧与责任感使她看起来不再是一位女士,更像是一位老人。这些信为她带来了去年新西兰水果歉收的消息。这可是件大事,因为她唯一的兄弟休伯特正在以经营果园为生。如果今年再歉收的话,他就会丢掉果园,回到英国。这次他会怎么样呢?在她这样一位十五年来一直准时授课、按时批改英语文学作业的教师看来,这次旅行意味着损失了一个学期的工作,可以说是一种过度奢侈的行为,而不是一次理所应当的绝妙假期。她同为教师的姐妹埃米莉在信中写到:“虽然我相信这次休伯特将更加明智,但我们还是应当有所准备。”紧接着她用自己理性的笔触描述了正在湖区享受的愉快假期。“此时那些湖看起来真是美极了。我很少见到在这个季节就长成这样的树木。我们已经接连好几天在外面吃午餐了。老艾丽斯与以往一样精力充沛,热情洋溢地和每个人问好。时光流逝地飞快,新学期很快就要到来了。我个人认为,政治前景不太光明,但不想因此抑制埃伦的热情。劳合·乔治已经接受了议案,然而在这之前也已经有不少人接受了。虽然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但我还是相信最终结局能证明我的猜想是错误的。不管怎样,我们面临着艰巨的工作……梅雷迪思的身上无疑缺乏W.W的那种人情味,对吗?”她结束了这个话题,继而讨论起了艾伦小姐上封信中提出的几个英国文学问题。
“是的,”休伊特说。“我都快睡着了。”他说着离开了大厅,留下她独自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厅中。
索恩伯里太太收到了不少信件,正在全神贯注地埋头阅读。每当她阅读完一页,就会递给她的丈夫,或者用她那种喉咙后部发出的声音将信里的一些片段串起来读给他听。“埃薇的信上说乔治去了格拉斯哥。‘他发现查德伯恩先生非常好相处,我们希望能够一起过圣诞节,但是我不希望离贝蒂和艾尔弗雷德太远(不,当然不),虽然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很难去想象那些寒冷的日子……埃莉诺和罗杰坐着新马车前来拜访……和我上个冬天见到她时相比,埃莉诺显得更加从容了。她现在给宝宝喝三瓶奶,我确信这是非常明智的做法(我也确信),这样她就可以拥有更加闲适的夜晚了……我还是掉头发。经常在枕头上发现掉落的发丝!但我为托蒂·霍尔·格林的消息感到振奋……缪里尔正在托基沉迷于舞蹈。毕竟她即将表演她的心血之作。’ ……赫伯特只写了一行……他实在是太忙了!这可怜的家伙!啊!玛格丽特说,‘可怜的老费尔班克太太在这个月八号去世了,非常突然地倒在了温室中。当时唯一在家的女仆没有沉着冷静地把她扶起来,否则他们认为她不至于就这样去世。但医生说这种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发生在了家里而不是街上(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就像五年前的兔子一样,鸽子的数量正在急速地增长……’”当她读信的时候,她丈夫的头轻轻地点着,但却表现出了十足的赞同。
“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坦诚一些呢?”上楼时他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如此不尽如人意,如此支离破碎,如此危机重重呢?而为什么彼此的谈话又如此危险,以至于人与人之间相互同情的天性会被肆意揣测,甚至会粉身碎骨呢?伊芙琳真正想要告诉他的究竟是什么呢?此刻她被独自留在空空荡荡的大厅中有什么感受呢?当他沿着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时,整个人被生命与虚幻的神秘感,甚至被自我感官的神秘感笼罩了起来。走廊的光线虽然暗淡,但他也看到了一个穿着鲜艳晨衣的身影在面前一晃而过。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从一个房间穿行到了另外一个房间。
在那一天的日暮时分,宾馆一如既往地点亮了闪烁的灯光来迎接黄昏的降临。从晚餐后到上床前的这段时光本来就很难熬,而由于狂欢后的空虚,这个舞会过后的夜晚就显得更加暗淡了。当然,对于躺在大厅中央长椅上,身边放着咖啡杯,指间夹着香烟的赫斯特与休伊特来说,这个夜晚也是异乎寻常的乏味——女士们都不修边幅,男士们都无精打采。况且,在半小时前分发信件时,这两位年轻人居然都没有收到一封信。几乎每个人都接到了两三封从英国寄来的鼓鼓囊囊的信,此时正专注地阅读着。这个处境让他们感到窘迫,令赫斯特忍不住刻薄地评论他们就像被喂食的动物。他说,他们的沉默使他想起了动物园狮子笼中野兽用双爪捧起肉块时的寂静。受到这个比喻的启发,他继而又分别将他们比作了河马、金丝雀、猪、鹦鹉,以及蜷缩在腐烂的绵羊尸体间的某种令人厌恶的爬行动物。他认为,那些断断续续传来的响动——一声咳嗽,一阵令人不快的喘息或者清喉咙的声音,一段低声细语——都如同狮子笼内骨头被啃食时的细微声响。然而这一连串的比喻并没有引起休伊特的兴趣。他在漫不经心地环视了整个空间后,目光停留在了一捆土著人的长矛上。这件展品经过了精心地布置,使观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可以正对一个矛尖。很明显,他的思绪已经飘远了;于是,在察觉到休伊特彻底放空的状态后,赫斯特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周围人的身上。然而,由于与他们的距离太远,他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即便如此,他依然自得其乐地沉醉在通过他们的手势和表情推断他们谈话内容的乐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