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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厨房里有一只石质水槽,上面安了一台热水器;还有一只煤气炉,烧出来的肉要么是夹生的,要么是焦黑的;厨房自带一个挺大的食品储藏间。没有冰箱。我们买不起,但老实说,厨房里本来就够冷,根本不需要冰箱。
我们的小家是没有室内卫浴的。厕所在院子里,紧挨着煤棚。厕所和煤棚里都有好多黑蜘蛛,要知道,蜘蛛并不是天生黑色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万物都要接受煤灰的洗礼。
除了蜘蛛,还有老鼠。很多很多老鼠。温特森夫人认为底层家庭(比如我们家)里才会有老鼠,但她本人并不属于底层,所以,她拒绝承认我们家有老鼠。只要我看到一道灰色光影闪过,消失在食品储藏室后面,温特森夫人就会说:“灵质。”
事态这样发展,大概正中爱丽丝的下怀。要说巧用幽灵入户(且不论是真是假)来整顿家事,她可不是史上第一人。
参见格林童话《侏儒妖》。
在我们家,日常生活的全部努力都用在了用别名称呼万事万物。名不正,言不顺——那它就不算真实存在。我们都知道的那些童话故事里,命名都意味着赋能。只要你知道这个异世界里的小家伙的名字,他的力量就属于你了。侏儒妖“龙佩尔斯迪尔钦”。所有的稻草。所有的金子。
温特森夫人很快就受够了那些气味、撞击声、擦洗声和指向幸福的劝诫——尤其是劝诫。幸福不是她所信任的情感。她决定让爱丽丝接手外公的家务——给他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诸如此类——而我们则离开那栋背靠山谷、有三个花园的独栋大屋,回到了狭窄拥挤的小家,我们家所在的排屋在一条延伸得很长、很长的街道上,往下走到底是小镇,往上走是小山。
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千方百计地不去了解、不去命名、不去重新命名、不去抹除命名。那不是老鼠(我们又冷,又穷,又脏)。那是灵质。我们很特别。
最最奇怪的是一种擦洗声,就像有人双手双膝着地,正在用水桶和刷子擦地板时发出的声响。我大清早进厨房时常常听到那种声音。我小时候有个习惯:从有围栏的儿童床里爬出来,独自在家里探索。至今,我仍喜欢独自享受清晨。
灵质(Ectoplasm),这个词在细胞生物学中指的是细胞质的外壁,但绝对不是在我家厨房地板上跑来跑去的东西。到了十九世纪末,灵媒开始用这个词描述幽灵能量的外在实体表现。灵媒常会让灵质从自己体内涌现出来——场面并不令人愉悦,其实,灵质会在任何地方出现。
窗户自动开开合合。有时候,明明没有明显的人为介入,却爆发出乒乒乓乓的碰撞声。花香充盈房间——不是玫瑰香,而是含羞草的香味——偏偏是温特森夫人最厌恶的植物。
温特森夫人将各种家务故障——不管是下水道堵塞,还是电视屏幕上的干扰图像——全部归咎于灵质。
这套说辞是可以预见的,但别的事就很古怪了。
就这样生活着,活在落魄的贫困和自恃的高傲中,陷在一种必须把真实的基础建立在超自然力的信念中,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期待和灵异世界偶有交集。
爱丽丝才不在意温特森夫人怎么想。她利用空闲时间召集了一个人鬼问答组,组员都是已故的亲人,可以被她召来回答任何问题,但主要议题是让他们绕着弯儿夸爱丽丝和外公有多般配,然后纷纷祝福他和她拥有美好的新生活。
父亲告诉我,他年轻时曾参战,第二次世界大战,1941年休假,他回利物浦看他的母亲。到利物浦时已太晚了,他没赶上末班车,而且筋疲力尽,走不动了,就在一排疏散清空后的房子里找歇脚的地方。有个他不认识的士兵向他走来,带他去看一座空房子。他俩都进屋了。我父亲拉下积灰的窗帘,当作被子披裹自己,接着就在一张破沙发上睡着了。他记得那个男人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说他叫斯蒂芬。
我母亲相信灵魂是存在的,但她不相信我们能与死者沟通。好吧,就算鬼出现了,你能做什么呢?召唤亡灵是禁忌之事——每当这种事发生,历来不会照着计划来,总会出岔子——参见《圣经·撒母耳记》里隐多珥的女巫故事。
第二天早上,有个警察叫醒了我父亲。除了他所在的这栋房子,一整排房子都被炸毁了。我父亲太累了,什么都没去留意。他已经习惯了在炮弹和子弹的声音中睡觉。我父亲去找斯蒂芬,但没有他的踪影。
对于滴酒不沾的温特森夫人来说,在酒吧打工就够糟糕的了,没想到副业更糟糕:爱丽丝广而告之,说她可以担任灵媒,收取费用。她是通往亡灵的通道。
后来,我父亲去酒吧打听。斯蒂芬?是的,那房子就是他家,也就是我父亲前一晚睡觉的地方,但斯蒂芬1940年就已阵亡。
《王牌大贱谍》是美国喜剧片,主演麦克·梅尔斯扮演特工奥斯汀,标志性的扮相就是戴黑色粗框眼镜。
情妇爱丽丝晚上去酒吧打工——典型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金发酒吧女招待,爆炸头配靴子。但非典型的是,她还戴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风格的粗框眼镜,这让她有了一种不合时宜的错乱感——好像淘便宜货的时候把碧姬·芭铎和《王牌大贱谍》都抢到手了。
该如何理解这些事?我在童年有过如此鲜活、不止于一个层面的体验,以至于我无法厘清现实和想象的界限。我不能确定两者是分隔的——不能确定现实和意识真的归属于同一事物。我们的祖先接受现实有好几个层面,可见的和不可见的都算。那些笃信一神教的人继续在不同层面上体验现实——或者说,他们相信自己确实能这样做。
他们打算结婚。对我母亲来说,这事儿绝非慰藉,还因为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就有了一点剑拔弩张的气氛。现在的我已经明白了:我和温特森一家人共同生活时遭受的创伤并非来自突如其来的冲击,而是我们的疯狂在日常生活中留下的伤害。
人类只能看到不足百分之一的电磁波谱。我们将这部分命名为可见光。我们看不到无线电波、伽马射线、X射线和紫外线。我们应对得还不错;我们的错误在于将可见光——我们能看到的那部分——重新命名为现实。
外婆得到了体面的葬礼,但过了不久,还没等她得到体面而充分的哀悼,我外公就把他的情妇安置入户了。
事实上,我们肉眼所见之外,还有更多的存在。
前文提过,我很小的时候曾目睹外婆灵魂离体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