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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焱血红的视野里:
阿卯点燃裤腰里的炸药:“好好看我怎么死。我死了,你就不怕了。”
被挂在自己车上了无生气的诸葛骡子。
嬉皮笑脸举着手的古轱辘被迎头一枪。
熊熊火光中的中年人:“小子,人本就是万事的燃料,最好的和最坏的。”
满头是血的芦焱开始挣扎,于不可能挣扎时开始挣扎,他抓到了门闩揪着他头发的手,两只手对一只手的较劲。门闩有些狼狈,居然被他挣脱了,而手上抓着一把头发。门闩忽然忙不迭地退后,芦焱晕头转向中在咬人,咬他那只手。门闩一脚踢上芦焱的后背,然后用那只脚踏住了他的腰,芦焱的挣扎越来越无力。门闩将身子往后让了一点,以免血溅到自己身上,他用枪对准芦焱的头。两棵树,欠记门前那场近距离的杀戮已近尾声,芦焱活似被铁人踩住的一只蚂蚱。门闩的手指已经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扳机有一个击发阻力,现在已经是在击发阻力的临界点。
时光:“停!”
已经没法停,门闩只来得及将枪口稍偏一下,子弹贴着芦焱的耳朵打进土里。门闩一脚将芦焱踢开,退一步,枪仍指着,以防对方反扑。时光笑嘻嘻地过来,早上的无名火无影无踪。他并不对门闩说话,对的是门闩脚下踏的芦焱。
时光:“我这二当家说你很会发脾气,这年头这地方,还会发脾气的人不大多见,所以我想看个稀奇。你没事吧?”
芦焱爬起来,惨不忍睹,头破了,淌着血,一脸黄土,太近的枪击让他耳鸣。
芦焱:“有事,你会赔我一条命吗?”
时光:“如果是真货,赔上十条八条也可以的。假货的话,对不起啦,你欠我们二当家一份子弹钱。”
芦焱看了看他,挑起水桶走了。时光很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背影,门闩没好气地看着时光。
时光:“我刚发现这家伙这么有意思,是能拿脑袋撞破墙的那种怪物嘛。你刚才都快把他脑花子打出来了,可他居然还没忘了去把他的水桶再装满。”
门闩阴着脸察看被芦焱咬伤的手:“他脑袋也许被打抽筋了,也许进了沙子。”
时光回头看看:“怎么啦?”
门闩:“打你认为三号是一个神枪手,就一直在疑心我是三号。”
时光:“怀疑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了,你不是没杀他吗,干吗还跟他玩拳脚,直接一扣扳机不就得了?”
时光有些无赖,门闩怒了:“是你说过去杀了他!我要杀个人还用得着过去?”
时光:“得了得了,咱们总还是朋友。”
门闩愣了一下:“……轮不到我们说这话的,狼的尾巴就不是拿来摇的。”
时光也就不再提了:“好吧,我疑心所有人是三号。不过跟其他人比起来,暂时你比较可信一点。”
门闩沉默一会儿,将枪插回腰间。
时光:“你很高兴?”
门闩:“我不高兴。”
时光存心调侃:“你高兴和不高兴都看不出两样来。”
门闩:“高兴和不高兴本来就没什么两样——对我们来说。”
九宫从教堂里出来:“二号去了火车站。”
顿时,悠闲的神情烟消云散了,二人如临大敌。
他们回到教堂,几个在电台上当值的手下看见他们便有些讪讪。
终于有个胆大的禀报:“二组搞错了,老魁。”
时光恼火地发笑:“只说他们搞对的事吧,能省出大把时间。”
手下:“二号去的不是火车站,是车站旁边的食摊。”
时光已经不打算生气了,倒看了看表:“到饭点了吗?这老家伙是不是想靠琐碎干掉我们所有人?”
从教堂顶枪手的位置看去,正对着水井发呆的芦焱像是站在枪口上。
芦焱怔怔地看着自己在水井里的倒影,一个沮丧而茫然的影像。
一个水桶扔下去,把他的影子击碎了。
芦焱跪在刚打上来的那桶水边,在水桶里打量着自己灰败的脸色,苦笑,一个等死的人是不会神采飞扬的。
四下无人,但一定会有人在远处监视他,
芦焱对着自己喃喃自语:“你真是一脸死相。”
他开始清洗自己的伤处,脑后的伤口看不到,但是凉水沾上去杀得生疼。
芦焱皱着眉:“你到上海了吗?该死的青山。”
他把整捧的水掬上自己的伤口。
黄廓县街道上,青山挤在路边跟几个斗蟋蟀的闲汉一起叫嚣,又恢复了老没正形的模样。如果他儿子见了,一定觉得又被戏弄了。
青山:“给我顶住啊!废柴!”
青山侉里侉气自那蟋蟀盆边离开,“它死定啦!”
跟踪他的人也不由挤过去看看那个盆,青山走了。
青山走在黄廓县车站外的穷街陋巷之间,确切地说他是在游荡。他看着街上杂乱的摊档,战争期间,市井并不繁华,满目疮痍。他的尾巴们在人群中掩映着,因为此地的杂乱无章,越发地紧张。青山找了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坐了下来,这是一家羊肉泡馍的档位,档名董回回。
时光皱着眉,看着刚传来的电文。
时光:“羊肉泡馍?”
门闩:“西北特色食物,羊肉汤,肉腌二十小时,煮八到十二小时,面馍,略发酵,揉四百下为宜……”
时光:“我吃过。味道好过你的背书。”
门闩:“跟一号对,你得压住开枪的冲动。跟二号对,你务必得有耐心。”
时光没耐心,并且因为想不出结果来更没耐心。
时光:“每回去西安,西安的同僚就会上他妈的泡馍、灌汤包子、拉面、全羊席,工作上是一无建树,先生评他们幸亏好吃懒做,才没成为张学良的同谋……干吗去吃泡馍?干吗非去车站吃泡馍?”
门闩:“人回家乡第一件事总是吃口家乡才有的东西。他去的这家食摊也是那里的老字号,虽在车站人流之处,却多的是回头客。馍讲究隔夜,汤讲究新鲜,一锅汤卖光就关门,不少老食客赞不绝口。”
时光:“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该吃什么。”
门闩:“好好想想,谁都会有的。”
时光看着天花板,在茫然中最接近了自己的答案:“……烘山芋。”
门闩愣了,他一瞬间居然看见时光眼中水光闪烁,这让他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可不算什么特色。”
时光立刻又成了个不再茫然并且极有目的的人:“是没什么特色——二号要欠薪还算情有可原,可这种生死关口,还去满足吃这种最不要紧的事情,肯定有鬼。让二组盯死了。”
门闩:“吃其实是很要紧的事情啊。”
时光再一次瞪着他,门闩没表情。
车站前食摊上,几个监视青山的家伙围桌坐了,一人面前一个盆大的碗。每个人都在掰馍,每个人的心思都是一半在馍上,一半在青山身上,并且难以掩饰惊讶的表情——青山在他们斜对街的摊上,面前三个盆大的碗,那几位一人掰一个馍,青山一个人掰六个馍。青山掰得很细,一碗撕,二碗掰,三碗搓,每一碗掰出来的还都不一样。连店伙也因这老头子面前的内容和内行的手法而侧目。
二组甲:“那老小子疯了?苦大力掰两个馍就顶一整天,他一个人就掰六个?”
二组乙:“你懂个什么?那是个老饕,他每碗都掰得不一样,味道也就不一样。有道是吃一,闻二,看三。”
二组丙:“我这儿都掰完了。他那儿刚开个头。”
二组乙:“牵条狗来撕,都比你掰出来的强。看看人家掰的,你得赶紧抽自己俩嘴巴子。”
二组丙:“我又不是苦大力,不好这口。”
二组甲:“重掰。别惹人疑心。”
于是重掰。
青山在那里自得其乐地掰着,他一点也不急,他的神情像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看见家乡的土地,闻见第一口家乡的空气。
教堂里,时光已经不看刚发来的电文了,他把电文卷了筒在手上轻轻敲着,蹙着眉头。
时光:“……目标掰了六个馍。二组特注:我们三人只掰了三个馍,这辈子没见过能吃六个馍的人……门闩,你能吃几个馍?”
门闩:“曾经在早上掰过两个,直到第二天中午还不想吃饭。”
时光:“我掰了一个,一直顶到当天下午。”
门闩:“羊肉泡本来就是苦哈哈的食物登堂入室。便宜,量大,有肉有油,连汤带馍,顶饿。”
时光:“你觉得他能吃六个?”
门闩:“不可能。六十多岁的人,就是廉颇都得被撑死。”
时光思忖:“这老头子又在故做惊人之举,他一直变着法子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看来他要做个大怪了。”
门闩:“二号是没一步不出人意表。”
时光把电文扔了:“让他掰去吧,恐怕二组会把他掰了多少块也报上来。我也饿了,待会儿咱们吃什么?”
九宫:“洋芋擦擦。”
时光有些沮丧:“怎么又是洋芋擦擦?打到了两棵树,没一顿不是那个洋芋和面粉的破玩意儿!”
门闩:“没办法。这地方穷,就那玩意儿现成。咱们这点人看着两棵树,连厨子都用上了,没人做饭。”
九宫:“老魁,我去找村民杀头羊,手把肉?”
时光:“算了算了,继续擦擦吧。如果二号真能吃下六个馍,明天我亲手给你们杀头牛。”
当三碗氽好汤的泡馍放在青山面前时,青山的眼睛也有些发直,董回回家的碗比别家的都大,可以用来洗脸。他再也没有那种还乡者的闲适神情,而更像面对一场考验。周围很静,来这里的人都是吃泡馍,他这样吃泡馍对周围的任何人都是个惊世骇俗之举。